狼溪河穿过老东阿城,柳枝般向着西北扭动一下腰身,直接扎在黄河主干上。枝梢上远近挂着几个柳叶儿般的村子,五个村错落成一片好看景致。小河口离着黄河还有几步,村西北深埋着一通元代扎刺王石碑,顶上盘四条龙,下有巨型赑屃驮着。村里老人说,没有淤埋之前,举着镰刀,刚刚能够到赑屃的嘴巴。
和石碑南北呼应,庄前狼溪河上有座石桥,构造有些品位。桥为民国年间建造,南头有棵大柳树,树荫能冠盖整座桥,成为村庄的地标树。桥顶上立着两座起落闸板用的生铁升降器,比衙门口的石狮还威严。两个转动螺旋用的大轮子,方向盘似的,引来无数孩子好奇,没事上去就想转两把。螺旋神威大,轻来轻去转动,包了铁皮的千斤重大闸板,乖乖就能提溜起来。
民国东阿县先后两任政声极高的县长,周竹生和庄守忠,皆善书。周竹生喜颜,庄守忠迷隶。主持造桥的是庄守忠,“民生桥”三个字为他手书。升降机是制式的东西,桥两侧的大石块护栏,规矩且精美,看得出匠人的手艺上层功力。
村子把着狼溪河门子,出了不少嘴子。不过他们嘴小,跑不了火车,上不到欺世那层面。只是嘴里寡淡,随口编排些俏皮话开心逗乐。脑子不好使的,离着这些人要远,不然容易吃话头的亏。苏秦张仪那一脉嘴子,靠花言包装鬼点子,坑死人不偿命。村里这些嘴子上不了大台面,都属于灶禾窝的光棍,真上街耍横就没戏了。真能拿得出门,又给村里长脸的,是这几位能工巧匠,他们都无师自通。街西刘庆才、庆友兄弟、刘现胜。村中赵家尚科大爷和伍哥父子,他是我后邻居。顶尖的要数村东于家,于现新和他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手巧,尤其老三简直无所不能。

于现新
我家老辈日子过得不好,混了个穷大辈,我十来岁时,和五十多岁的现新哥按街坊论,一个辈。
记得上小学时,国家刚刚再次复苏,东阿老城里首次起物资交流会,村里唯一能登场的就是现新哥。他打烧饼,做丸子汤,让嘴刁的城里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错以为他是在哪家大店的厨子。我还见过他剪的纸幡,就是出丧时长子举着,出完丧要插在坟头上的那东西。一张白纸要剪成上半部镂空筒子,下半部是飞扬的流苏状。哭完丧坟地清冷异常,只有招摇的幡哗哗啦啦驱赶着死寂。因剪这太麻烦,年轻的已经没人会,再没人上心,估计不久会失传。
看他割草更开眼,如快刀热水剃头。他用一张小镰,纯铁的,镰头闪着寒光,却只有麦镰的一半大小。别人割草老套,一手抓镰,一手抓草,按部就班地割。他不蹲在地上,而是半弓着身子,一只手闲着,只用右手悬着腕挥动镰刀,像是书法写行草。镰在草丛中翻飞穿梭,随着一声声草断的声音,不多一会他用镰在一划拉,地上就起个小草堆,然后他继续往前如法炮制。一拉溜草堆都排在地垄里,大小匀称,造型不一,看着就舒服。他累了就蹲在地头,咂着根旱烟炮。那些年用草的地方多,自家兔子、猪,生产队的牛棚,学校勤工俭学。生产队里用水沤一沤,和过火的土坯混在一起上地,叫土杂肥。那时,地里草茂盛,庄稼一般。
我悄悄尾随他,顺手捡过他的草。他一回头,发现了就顺口说句:沾我便宜,上您家吃饭去!嘿嘿一笑,并不向我讨要。

前排于庆祝夫妇,后排左于庆祥,右于庆英。
老大于庆祝,电工,负责整个村的照明。不论穿铁鞋,还是用木导板爬线杆,敏捷如猿。全县的电工里他是身手最好的,他还缠得一手好线包。他帮我做过枪,用锯解开一块木板,然后用木锉磨平,再用砂纸擦光滑。钉上根铁管,后边用根螺丝做撞针,然后坠上块红或绿的绸子,往腰里一别,威风八面。这把枪的工艺水准,和正规剧团的道具有一比。枪的性能也不错,我用炮药加铁砂子,打过好几只麻雀。
小河口村辘轳把子状,他家就在贯穿东西的把子弯口上。院前有清水大坑,和狼溪河通着,养了一大坑藕,夏日荷香四溢。他家院子像张老牌九,南北长,东西窄,四间北屋,两间西屋,院子里好几棵高大的泡桐树。西屋的北墙上挂满锄镰撅锨,像个农具展览橱窗,错落有致排列开,纹丝不乱。件件光滑顺溜,更无锈迹。东墙上还挂了把乡下不常见的制式京胡,还有把自制的板胡。老二庆祥住这,没事的时候,拿下来轮着咯吱几声。
庆祥脾气大,赶驴车那些年,驴不听话,他能把驴打个半死。他手艺不让人,摸鱼是他绝活。狼溪河秋后枯水,没不了腰,这是摸鱼好时节。一河筒子大人,坝坡上一群小孩跟着捡鱼。本事不济的,嘴上含根头上打了结的柳条就行,摸得小鱼逐个穿上腮,用嘴叼着单干。能耐再好些的就得有个孩子在坡上捡。手里抓到鱼,喊一声,扬手扔上来,得赶紧捡起放在篮子里。慢了,鱼打几个挺,又跳进河里。
庆祥摸鱼挑剔,比巴掌小的鱼他不要。跟他拾鱼,一个人不够用。他弓腰前行,也不大喊叫,只是两手往下一插,基本上步步有鱼。咵咵地不停往上扔,两个小孩忙不迭地捡。堤坝上满是活蹦乱跳、银鳞闪闪、不想就范的鱼,亮亮地耀眼。他的两个篮子满了,很多人还不到半蓝。据说只要鱼碰到他手,就逃脱不掉。他摸了条大鱼,得五斤重,没法往上扔,只能从泥水里淌出来。拎着不停挣扎的鱼喊句:收工。找个有清水的地方涮涮脚,扬长而去,河里还在热闹着。
和庆祥挨着的是庆英,他家唯一的女孩。跟她一起看电影,她看完新电影,回村的路上就能唱电影里的歌,唬得别人一愣一愣的。村里组织起来宣传队,她却不去掺和。后来她专职做裁剪,生意很红火。我小时候穿过她做的一双鞋子,样式、针线都是让人瞪眼看半天。只穿得鞋底都坏了,我都没舍得扔。庆英母亲走得早,她白天和哥哥们一样下地,回来还要做饭,缝补浣洗一家人的衣服。

于庆更
女孩一般不排行,他家最小的是庆更,行三,村里都叫他于三,是我好朋友。他没学过一天裁剪,小试牛刀给别人做衣服,居然不用尺子量体。打量一眼,就下手在布上画线。那时布金贵,吓得人家都胆战心惊地,他却没事人一样。艺高人胆大,晚上用缝纫机扎出来,一试穿就不想脱了。他是村里最早用熨斗的,熨斗很简单,就是块平滑的铁板。碰上讲究些的涤卡布,他都给烫得平平整整,一个褶子没有。穿上走亲戚特有面子,像在外面混事的,相亲成功率也高。他还能刻板套印背心,用牛皮纸刻个飞机印在背心上。原本呆板荒凉背心,多道套印工艺,立刻就生动起来。
那些年还流行白线织背心,一根铁丝头上弯个小勾,反复勾拉。图案很多,什么春蚕的、秋叶的、滚龙,眼花缭乱的。庆更眼毒,和人交臂而过,不管啥图案,回去就能上手。子弹壳后屁股上那个小堵头不好弄下来,我们绞尽脑汁也没能取下来。有困难,找庆更。庆更把子弹壳灌满水,在口上放个小棉球一堵。翻过来摁在地上,用锤子一敲,那个小东西就乖乖地跳出来。他还能把弹壳底部锯个小口,从上口里塞进颗钢珠,然后用绳拴住上口,塞上个砸炮,摔得啪啪作响。一毛钱能买一百个砸炮,这些黄黄的逗点一样附在纸上的小玩意,让我们开心了好多年。
对于庆更,这算雕虫小技。他没学过一天木工,却能做出大厨,有些不可思议。锯、锛、刨,锉使用使用起来,比行家还行家。这一带大名鼎鼎的花木匠,包揽近乎几个村的嫁娶家什。看了庆更别具一格的“大作”,款式、卯榫工艺都要在自己之上。花木匠心虚:我这活干到头了!今后,这个村我再也不来了。庆更笑他:只管来,我做着玩,不抢你饭碗!
庆更闲不住,念头一个个地冒。一段时间没去他家,一根十几米高的大烟囱就矗在厨房后面,这土坯结构新项目上还装了避雷针。电线杆才七米半,十几米他居然没有扎架子。我问他怎么垒得,他神秘一笑:自己长起来的!趁着新鲜,我拿个苇捆子,点着往锅底一填。像是有鼓风机助力,又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吸着一样,轰隆一声,苇捆子就成了火和烟飞了出去。他说这叫自来风,不用风箱。
庆更还会做什么,真说不清。给他机会,一定会有更多想不到。
他家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漂亮的马鞭,斗蛐蛐用的瓷葫芦,还有翡翠烟嘴。跟他玩,真不知道他下一次再鼓捣出什么新玩意来。他后来去了鹤岗,当了煤矿工人,真为他惋惜。一个那么柔弱的男人,干得活和他极不匹配,估计他是个最差的矿工。让诸葛亮上场厮杀,别说张飞、许褚了,最弱的兵丁他也比不了。后来听说他偏瘫了,在床上躺了不少年,英年早逝。他的才华昙花一现,潜在的能量未能施展,甚为可惜。如果他们弟兄三人晚生几年,接受一下工科教育,这是个正经八百的工程师之家。庆更具备大工匠的潜质,他让我想到李冰、李春、鲁班这些名字,更让我想到“中国制造”这个大词。
于庆祝有三个儿子,老大瑞泉手巧,但没有见过他的任何“作品”。老二瑞水考了大学,外语专业,现在一家大型企业做了老总,也和工程师无缘。老三瑞旺化工学院毕业,在徐州一家企业做管理。庆英孩子洪斌则从了政,现管理一个乡镇。
记得那些年冬天特冷,庆更用一口废锅,盛上草木余烬,屋里有了暖气一般。一堆人都喜欢围在他家里蹭暖,手脚都能伸展开。他还不时扔进锅里去几粒玉米,不大会就跳出一朵朵开了的玉米花来,满屋香。抢够了玉米花,笑着闹着打完牌,如不想走,可以留下来一起吃。地瓜梗的菜团子,加了磕碎的豆瓣,满口香,粗粮细作。年关,村里没谁见过礼花,庆更用青砖一面挖个大窝,另面扎个小眼,填上黑药,穿根炮焾儿,土礼花就成了。只是别弄得太结实就行,否则,礼花就成了地雷。底上用泥巴一糊,点着就冒出缤纷耀眼的礼花。一个没进过城的孩子,见识过激情四射的斑斓,无疑是幸福的。在那些素描一般的日子里,见识过他家人的奇思妙想,精湛手艺,以及那么多灰色日子间隙里的色彩,还有富丽堂皇的礼花,那些本就单调的日子就琳琅起来。村里有他们一家子能工巧匠,一点都不寂寞,常有让人眼前一亮地惊喜。
2019年11月15日星期五
作者简介: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作者:赵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