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场直播和录播结合的即兴音乐会是什么体验？或者换个问法，把严肃的现场音乐会搬到线上会好看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可以被互联网消弭吗？超近的观看距离，可以抵消传统舞台神秘感的丧失吗？

2月29日晚，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和摩登天空旗下BADHEAD厂牌联手快手策划的线上音乐会“良乐”是个很有意思的观察样本。

“良乐”是UCCA因疫情停滞的展览和表演项目《园音》的一部分，本来有一个近乎梦幻的实体空间——北京合艺术空间的苏式园林，毗邻故宫，水上戏台，计划邀请39位音乐人来此登台。很多人可能已经忘记了，苏州园林的精髓之一是声音。园曲不分，互相光辉，“以园解曲，以曲悟园”，一山一木一亭一榭，与台上的一词一曲、一举一动并无二致。

看过刘与操在这片水上舞台的即兴现场视频（《园音》系列中的一场），二十分钟如梭而过。它有好的声场和氛围，足够的仪式感和神秘感。为什么说神秘？镜头中除了演奏者空无一人，吉他弹拨累积的情绪逐渐布满园林空间，又经由网络传至我们的耳中。证明传统艺术的美感，同样可以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传抵。

但直播，又是另一回事。

首先我花了一点时间适应手机的竖屏。因为想最大程度地感受音乐现场的包围感，所以选择连上电视机播放。把房间的灯光调暗，备好酒，手机静音，关掉弹幕，一切准备就绪，没想到注意力很快被主持人的红帽子吸引。分辨红帽子是真的还是滤镜花了一点时间，屏蔽竖屏两侧点赞送礼的干扰又花了一点时间。

这样就连累了第一位登场的声音艺术家冯昊。他的两段即兴曲目很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电视播放的音效不够好，心浮气躁之下，渐入佳境的即兴曲听起来像87版《西游记》的电子配乐。好像要前往令人激动的境地，但差一口气就戛然而止了。

一位音乐人朋友有完全不同的观感。“第一首多好听啊”，她用手机连接监听音箱，偶尔看一眼屏幕，因此免受视觉的干扰，萌生“我也要这样玩一下”的念头。

把“良乐”放在快手平台是个有趣的尝试。拍脑门想，也知道它的主要受众与实验音乐的受众极少重合。事实也是如此，像我一样，不少朋友为了这场音乐会特地注册了快手账号。理想的情况是，从未打过照面的受众和平台因此相识。对互联网产业来说，初次使用，埋下种子，是扩大用户池最关键的一步。而对于知音稀少的中国实验/即兴音乐场景，一场快手的直播能让更多非目标受众看见这个场景，让艺术家和策展人听见反馈。

既是生意，又是碰撞。

继续看下去。每场之间，可爱的主持人都会出现，更换应景的滤镜，作或长或短的介绍。音乐现场对这个角色的依赖绝不会有直播中那么重。在现场，置身于黑暗中，只需要简短的“报幕”或全无预告，集中而略微紧张的神经就会被瞬间响起的音乐牢牢抓住。

但直播间不同。“良乐”是五城直播（包括录播）。UCCA首次作这样的尝试，对技术没有十分的信心，所以必须由主持人把控音乐家之间的转场。准备完毕，再接通下一场的连线。若

小心掉线，他还得出面唠嗑几句来圆场。

还真的会掉线，且每次掉线都很迷幻。庞宽说了句俏皮话，摇着头重复了两遍，三遍，四遍时才发现他不是在模仿机器人，是真的卡了。庞宽以“两室一厅”的身份与多媒体艺术家冯梦波合作，地点是冯梦波家的工作室。多机位切换，间中溶入事先制作的MV画面。可以理解为室内的synth-pop（合成器流行）现场，电流涌动，轻快流畅，沙发土豆想站起来跳舞。对某些观众来说这是一次福利，可以仔细观看整屋的声音设备和操作，极近距离地看见拨合成器和弹键盘的手指。

在无法提供水上戏台庄重的仪式感时，直播媒介穿墙而过的亲密感是替代，给予我们完全不同的体验。原本音乐现场对“听”的要求，被“看”的欲望所取代。看见摘下机器人头盔的庞宽，我们就想见到彭磊。连主持人都不知情的是，彭磊居然一直都在镜头外的房间某处。等他惊喜出境，“看”的欲望被满足。我们继而又希望了解一些更私密的事，比如彭磊透露，自己是翻墙来到冯梦波小区的。疫情无法阻止音乐人间交流的愿望。

他们会玩，直播的经验丰富，深谙平台和直播的属性——陪伴、亲密，以及对交流、惊喜的渴求和满足。音乐起了承担载体的作用，在视觉的帮助下与用户共同完成这些属性，呈现多棱镜般的现场。

备受期待的坂本龙一专场是录播，也是最具传统演出仪式感的一场。一台摄像机像呼吸一样穿梭于坂本龙一的录音室，不动声色的推拉摇移，恰到好处地从模糊到清晰，和我们注意力的转移步履贴合。

它是录播，是经过剪辑，有所取舍的呈现，完全区别于固定镜头的常见单人直播式样。坂本龙一的手是镜头最心仪的对象。这双手用石块（也可能是别的质地）刮擦、敲击不同的物体，用弓在镲的边缘轻轻拉动，带着它的主人游走于不同的设备之间。合成器循环而细腻的声波浮动在空间，这双手以手工匠人的细致发出声音，邀请我们倾听回声与合成器声波的交谈。宁静中的暗涌，坂本龙一的魅力所在。

因为完整的剪辑带来的仪式感，他的全神贯注得以传递到千里之外的陌生空间。同时规避了“严肃”线上音乐现场最让人烦恼的问题：注意力的涣散。

深入直播者的私人空间，享受一切都呈现眼前，纰漏和真实并存的感觉能提供巨大的即时满足。但几分钟过去，新鲜感褪去后，不断被干扰和信息过载的感觉并不太好。坂本龙一的“窗口指导”为我们把不必要的信息拦在门外，就像音乐会、剧场、电影院会在开场后熄灯，把所有光都聚集在舞台。此时，我们的身体陷入舒适的催眠状态，喧嚣被阻挡在外，只需让舞台上的光影声色喂饱我们的心灵。

直播的娱乐体验常常让人身心躁动。而音乐，尤其是“良乐”这样的即兴音乐现场，需要的则是平静。平静，专注，才能和音乐家一起推进音乐，不会畏难而退。紧紧跟随，才能获得最好的体验——不知身处何处，只觉旅途永无止尽。这是片刻的永远。

但这些只是一家之言。直播的属性决定了它是点对点的精准传播，不可能像物理空间的音乐现场，让所有人的情绪彼此感染，形成某种不可预测的叫作“现场氛围”的东西。

但它的确打破了时空的藩篱，由于技术的不稳定和人的不熟练而呈现出一种新鲜感，甚至是荒诞错愕，以及富有想象力的幽默。试想一下，有多久我们没有因为技术故障而被迫盯着屏幕上“一会回来”的字样发愣？因为难以预测“节目”的走向，而见证生涩、挑战和成长？

好了，现在“严肃”音乐会也可以直播了。只是盼它早日回归水上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