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阿城早就成了乡下,却没倒架,那范儿还端着。说话做事,穿衣打扮,搭眼就能看出来。七十年代呼啦来了帮子知青,红男绿女一大群,有几个是天津的。知青从天而降,下凡一般,压了老城里人一头,凤凰就落了地。正儿八经的城市人皮肤白,像从里到外都漂过,一点黑底片也没有。乡下人天天搓也不行,洗不出这纯度和亮色。和他们在一块,像黄河水和狼溪河水,清浊分明。
东阿有一处高中,开运动会像赶年集,几个场面人悉数亮相,神气得都像当地一把手。侯老师胸前挂着哨子,手里攥个秒表,往冲线运动员跟前一伸,成绩就有了,精确秒后的小数。陈世厚老师身材时迁般精巧,却有戴宗神威,据说能追得上火车。他握把发令枪,模样像左轮,能连发,威风八面。他不打枪,谁也不敢跑。崔宝林老师最年轻,穿件旧运动衣,拿着根长竹杆维持秩序。谁占了跑道,他一边厉声呵斥,一边虚张声势地用杆子抡,当然只是虚张声势,并不真抽。
看运动会,这几位也很博眼球。
忽地喇叭响了,一个悦耳声音弥漫在操场上空。热闹被这银铃般的声音所遮蔽,几乎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抬头寻找那个近乎魔幻一般的声音。跑跳正酣的场面已不重要,一群人顺声往屋顶上挂着大喇叭的礼堂赶。我家有小喇叭,传出的多是县广播站的当地普通话,再就是公社喋喋不休的各种通知,间或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字正腔圆。公社有几个麦霸,碎嘴子加话痨,非哼既哈,要么就“这个,这个……”不住溜,让人起腻。此时礼堂大喇叭里的声音太撩拨人了,有“如闻仙乐耳暂明”的感觉,居然离我那么近,让我喜出望外。中央台的声音好听,但离着太远,捋着广播线也不能见到人。家里喇叭只能听动静,也没办法钻进去瞧瞧。如此好声音的人究竟啥相貌,不知道,那时候,乡下没有电视。
不久场上广播又响起来,越听越着魔。
男子,甲组,100米预赛现在开始点名。
女子,乙组,200米预赛请到检录处点名。
如此近距离聆听美声,享受得很,比在集上吃了好东西还要满足。这声音越来越频繁,间或还广播来稿,写得都是鼓劲加油的口号。我很快随着人群涌进礼堂,空旷的东南角摆张桌子,桌子上摆着放大器,一边立着缠了红绸子的话筒。椅子上坐着一位身材不高,却干净利落的老师。蓝布褂子,纤尘不染,方口布鞋,袜子雪白。一缕阳光洒进来,落在她脸上,很是灿烂。
对于普通话的羡慕,和羡慕城里人一样,说一口普通话,就会被由衷高看。天津知青小刘普通话就不规矩,她把“加班”说成“夹板”,我们都笑话她,也模仿她。不过,她长得漂亮,没人恶意损她。村里人出外一段,自觉不自觉被浸染,回到家就说几句半吊子普通话。当兵的回来探亲,就有不少“坐碗(昨晚),坐盆”的,被嗤笑的三两句就出溜回东阿话,不再坚持。
东阿、洪范、旧县,也就是老东阿县一带,不会发翘舌音,把“吃”说成“嗤”,像是爆胎后撒气。硬说普通话一般说不好,夹杂着浓浓的东阿底色。城里人说普通话天经地义,村里谁要说就会被讥笑,称之为“撇腔拉屎”。我曾说过普通话,不光音调吃不准,好多词汇和方言也不好对照。唱戏也含着口音,声腔很难规矩。还是在狼溪河里游得畅快,干脆土话土说。再说方言和所有艺术一样,求的是异。方言全部同化成普通话,那就太可怕了。只是天天听土得掉渣的语音,再听运动会广播的声音,像是吃窝头改面包一样。正版城里人和乡下人的界线,我当时以为是说不说标准普通话。有位济南来老家就读的女孩,不说普通话,我们就怀疑她身份不正宗。
后来我知道播音的老师叫胡秀卿,在东城联中教书。联中在老城东,原来的城隍庙和关帝庙,门楼里面有个戏台,经常上演节目。东城联中、西城联中的节目好,较着劲演。外边联中的节目乡气,喜欢演“四个老汉学大寨”,“老两口学毛选”。这些表演唱有些滑稽,小孩头扎白毛巾,眉毛上挂缕棉花,嘴唇下巴用墨水涂得漆黑,当作胡子。小孩弓腰驼背在台上蹦跶,腰里还得扎条麻绳。城里联中的节目新鲜,一群花枝招展的孩子,用四个声部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听说这些上档次的节目是胡老师指导的。还听人说,她的学生可以穿不好,但一定要洗干净脸、手和脖子,还要常剪指甲。那个时代如一本黑白印刷的书,胡老师像是书中一帧彩页插图。我们后来进城,都要刻意地想着遇见胡老师,见一次好像就不虚此行一样。

有一次在大街相遇,她带着四个女儿上街,挺开眼。胡老师朴素依旧,四个女儿有红,有绿,有花,整个一花团锦簇。款款地走出一个巷子,鱼贯进入供销社大楼里。所谓大楼,无非是个小二层房而已,南半部百货,北头接着饭店,是公社最吸引人的地方。服务员有几个是天津和济南知青,算是当初漂亮人物,所以,有事没事,都喜欢到供销社逛一遭。胡老师率女儿一进大楼,知青顿显薄相了很多。她们离开那栋楼走远,又消失在那灰灰的胡同里。彩霞漫天的光景,才重新暗淡下来。

她和她的女儿们,是老城的一道风景。
胡老师是个传奇人物,她是北京门头沟人,据说是国民党军官太太。为何沦落到东阿?不详。对于胡老师,这个生得精致,说一口好听京腔的风韵女人,始终如迷一般。多年后,我认识了她的大女儿胡东坤,还有她儿子胡向民,这些迷在慢慢地一点一点解开。传说的水分被挤出了很多,仅剩下一段苦痛经历。
胡秀卿丈夫侯海渊,东阿殷六人,读过书,一表人才,吹拉弹唱,能言善辩。被国民党抓壮丁当了兵,做到连长不久负伤,就地在北京找了个差事教书,跟胡秀卿搭了同事。后经人介绍确立关系,如猜测一下,媒人是侯去托的。也是侯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却又不讨人厌的结果。他们这桩婚姻,典型的才子佳人。婚后几年生下两个女儿,侯思乡心切,就去忽悠心实的胡母,信誓旦旦地把东阿说了个天花乱坠,吹得最没边也是最经典的那句:我们老家富啊,浇地都用大油!
连哄带蒙,他成功了。二人双双回到东阿教书,一个城里,一个城外。没有料到好景不长,后边接二连三边的运动,他一次都没幸免。五七年挨过几次批后,没当右派,直接升级成反革命。接着逮捕,判刑十年。出狱后人完全变了形,目光呆痴,那张如簧的嘴流着哈喇子,人也瘫了。一年多,人就死了。
没了男人支撑,胡秀卿要带着五个孩子还有老母亲,七口人,用一个人的工资往下撑。在东阿,她举目无亲,一位外乡小女人的日子,是这样一组镜头。

不到月底,她准时尴尬地出现在公社文教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提前筹借工资。满脸的歉疚,看着对方不耐烦的脸,她讪讪地回以善意的笑。借到手,感谢完,匆匆离去,像是逃难。
她常领着孩子去供销社打短工,帮着打苇箔、做月饼、削疙瘩皮。孩子很小就学会了挠炭渣,捡煤核儿。
大门常被“革命群众”和“造反小将”砸坏,家里飞石和辱骂都成了常客,单位同事常话含讥讽。她忍着,不守着孩子,她偷偷抹泪。
去李沟公社学习,她笨拙地骑着驴,像位新娘,山村里的人都出来看稀罕。住下后房东大娘才知道,这个漂亮女人比她们还苦,走的时候,慷慨赠送一篮子柿子面和地瓜面。她回到东阿,托人把自己舍不得用的布料捎回去。
在白搭支教,房东崔大娘知她遭遇,吃饭从不收钱。还好意劝她送出两个孩子,减轻一下负担,她摇头:再难我也得养着!她已经多半个是男人。
北京亲属的捐赠,她不再客气,给什么都要,从不拒绝。五个孩子穿衣,都用工资买,远远不够。那些年,她的孩子还都体面。
她班里有个穷孩子,冬天只一条单裤,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她犹豫都没犹豫,去厕所脱下毛裤,给孩子穿上。
后来孩子接连工作,她才稍稍松口气。但头上的白发多了,好看脸上多了不少皱折,牙依旧玉石一样洁白,花季过去,霜成了枫叶。
历经大变故,她早年的恩爱变成了恨,她觉得丈夫骗了她们。如果不是他的花言巧语,她不会来东阿,不来东阿,就不会有这一切劫难。直到她八十多岁,孩子们劝说下,她才释怀。她知道,赶上运动,在北京也在劫难逃。百年后,她同母亲和丈夫才再次“团聚”,合葬在一起。她家的悲剧,侯海渊再能也导演不了。
还有幕情景我至今忘不掉,在一个黄昏,下着小雨,我从老城正准备往回赶,巧遇打着一把油纸伞的胡老师。她穿着灰色的列宁装,领口里露出洁净的红衬衣,脚下是一双乡下少见的红色短雨靴。雨淅沥着,她在灰色的街道里走,很风度地走,很韵味地走。满街的石板路都生动起来,像是为她铺就的汉白玉。雨停了,夕阳出来为她打一束追光。
这个唯美画面,灿灿光景,人、夕阳、油纸伞、中年女性,石板街,灰色深街巷。多少年后,我想起这首台湾校园民谣:远远地望你在夕阳那端,打着一把细花阳伞,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这画面让我不经意走进民国时光,还想到那些名媛。
劫难过去,噩梦都走远了吧!
2020年3月6日
作者简介: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作者:赵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