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时候，最头痛的科目是哲学。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种深奥的学问，想想都有点恐怖，后来干脆不去想了。感觉最绕的，则是矛盾学说。说来说去，似乎任何事情，都可以放在里面自圆其说。我骨子里，最不喜欢的，还是对立，还是斗争。

有个问题，常常纠緾不清。矛盾不是讲对立统一吗？我的理解，从状态来说，统一应该是常态，对立和斗争只是事物变化的变量之下的短暂瞬间。事物如此，社会也一样。不过，我的想法是幼稚的。老师们告诉我，对立也是无所不在的，矛盾运动的对立是绝对的，具有绝对性和普遍性，统一反倒是相对性的。你们看看，绕不绕？反正，我不懂，也没想懂过。这是真的。

不过，这件事情，我后来是整明白了。当事物处于相对平稳的时候，一般都是统一性占上风的时候。而事情即将发生变化，并产生剧烈动荡之时，肯定是对立占了上风，斗争也就堂而皇之地来了。我很担心，被当年的老师骂，怎么教出这样一个如此庸俗地理解哲学的学生。对不住，对不住啊，弟子愚钝。

我们这一代人，曾经历了不堪回首的岁月。许多事情，虽说朦胧，却是亲眼所见。带着藤条帽和钢制长矛的工人，去围攻同一工厂的兄弟，弄到鲜血淋漓的地步。隔壁的人家被人抄了，散了一地的好玩东西，包括骨制的麻将牌，那个繁体的发字，还不认识。楼下的邻居，书被人撕了，皮鞋被人烧了，裤子被人剪了。还有一位做老师的，居然吊死在自己的家里，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好可怕。

后来长大，我们还听到了太多太多反目为仇的事情，父母、兄弟、夫妻、师生、朋友，邻居。社会被严重撕裂，人与人的关系，随时可以变成你死我活的关系，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把斗争挂在嘴上。似乎一天不斗争，就是敌我不分、是非不分，说到底是同情反革命，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人人必诛之。最可悲的，即使嘴上不说，心里想也不行，诛心之悲啊。

社会的撕裂是危险的。其结果，一定是社会的动荡，无数善良的人们，前途、命运、甚至生死，都会受制其中，最可悲的，还是他们根本无法凭一己之力去挣脱。社会的撕裂，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这里有一个能量不断累积的过程。当人们对任何理性的言论麻木不仁的时候，各种纵恶的言行就会迅速泛滥开来。当人人陷入集体无意识之中，危险的处境，可能随时而至。

忽然想到一个词，叫“需求斗争奖赏”。它的意思大致是，有许多具备不同现实条件的人，为不同的需求去进行不同的斗争，并由此产生不同的情感效应。说白了，这是因某种需求欠缺而想努力获得满足的一种内心状态。如果说，有些人希望有所改变而去斗争，并处心积虑地去攻击别人，还是情有可原的（小人总还是有的）。可叹的是，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就去盲目地卷入斗争，而且精神亢奋、乐此不疲，这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

很多年前，看过一部好莱坞的电影，叫《农家女》，里面有一个集会竞选的场景，记忆深刻。有人突然喊了一声“卖鱼啰”，结果引发全场的掌声和欢呼。很多人，甚至都没听到这句话，或者明白是什么意思。由此想到，对挨饿受冻者来说，温饱是需求，对竞技者来说，赢得胜利是需求。那些喜欢斗嘴骂人好争是非曲直的人，都想干什么呢？或许，就是一种无意识，就是凑热闹，以图追求精神的快感。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是因为某种立场去站队，而仅仅是随大流，喜欢从众而已。

一位朋友说，社会有各种不同看法，应该也是常态。我现在担心的是，由于国际局势紧张，中国社会有走向封闭的趋势。如果经济再出了问题，人们的精力将越来越多地投入内斗。国际斗争有外交部，轮不到普通百姓，于是，老百姓只能找身边的敌人。斗争模式一旦重启，国无宁日。

这段话，让我发呆了大半天。是啊，这个社会还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们都在干嘛呢？有人说，斗争是一种兴奋剂，它会让人激动万分，甚至神志不清，那怕它没有任何的益处。其实，这就是一种群体起哄心态。倘若一个社会，起哄成为常态，骂人成为时尚，这个社会的价值基础便可能出了问题。价值基础，来自于家庭、学校、社会的浸润，来自于媒体或者媒介的教化。好像人人都有问题，而人人都没责任。

古往今来，中国的太平盛世，一般都是只重和谐、不尚斗争的。我们这一代人，终究还是十分幸运的，居然碰上了四十年的繁荣发展时期，一切都来之不易。我是读过点历史的，类似的太平盛世，在中国历史上也没出过多少回，屈指可数吧。至于由盛而衰，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并往往由自以为是而起。因此，我们今天要思考的，并不是去改变它，而是应该努力去维持其历史进程，并希望这个阶段再长一些。

（最近流传关于邓公的讲话，无关真假，却反映了公众的愿望。图中讲话内容，前两句有明确出处，第三句话有类似表态，原话有出入。第四句，估计是假的，我没查到出处。以邓公的智慧，他也不会如此讲话）

毕竟，这个矛盾统一体依然有活力。只要是理性的人，没有人愿意它破裂；这个旧事物，至少暂时还不想被别的什么新事物所取代。如果没有更好的，我们为什么要放弃现成的。

这不是保守，这也是一个哲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