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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援鄂医疗队里的湖北人
上观2020-04-20 06:42:26

起初,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彭代辉在报道中的身份是“上海卫健委派出统筹前方心理援助工作的专家”。

本报特派记者曾在武汉采访他。这位冷静而严肃的精神科医生花了半小时细致介绍了各项工作安排,极少提及个人,低调表示:我做的是辅助性工作,建议你们多多关注一线医务人员。

一个月后,记者才无意从他的同事口中得知,其实彭代辉是武汉人,甚至春节前订好了回武汉探亲的车票。

完成任务回沪,彭代辉再次接受采访,显得放松了些,也吐露当初“隐瞒”身份的原因:“觉得没有必要,那样太煽情了。”对他来说,保持理性是高效工作的前提,感性因素要有意识地暂时压制。

实际上,为了不让亲人担心,除了母亲和妹妹,彭代辉也没有告诉更多亲友回乡支援的消息,直到大家在新闻里看到他的名字。

据记者不完全统计,上海援鄂医疗队中,和彭代辉一样家乡是武汉或湖北的队员有20位左右。他们一方面代表上海援助武汉,另一方面本就来自湖北,曾在武汉求学、工作和生活——这种双重身份,让他们的经历了与众不同的心路历程。

即便是心理医生彭代辉,也承认这次的工作状态和平时不太一样。“毕竟面对的是我活了30多年的城市,而生病的,都是我的家乡人。”

归途

2020年1月24日,蒋进军度过了一生中最慌乱的除夕夜。

前一天,武汉封城。中山医院的工作群里开始招募医务人员赴武汉支援,蒋进军立刻报了名。“但什么时候去、要带什么、去干嘛,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去。”他说。

武汉是蒋进军的医学启蒙之地。他生于湖北黄冈,在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同济医学院念临床医学,毕业后留汉工作,加起来在武汉待了9年。那时,他是能说一口流利的武汉话的。

这个全国首支赴武汉的外地医疗队,成员来自上海52家医院,中山医院派出两人,一人是护士,另一人就是医生蒋进军。

尽管医院要求主治医师即可,身为呼吸内科副主任医师的蒋进军却认为自己就是合适人选:“我平时负责主持呼吸重症监护室的工作,经常接触重症肺炎患者,而且我对武汉熟悉,在当地开展工作会更顺畅。”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大年三十晚上就要出发,接到电话通知后,他丢下年夜饭的碗筷,朝行李箱塞了几件衣服就赶往医院。

当晚值班的进修医生见到他,很纳闷:蒋老师,您怎么来了?“我要去武汉,现在就出发!”在对方惊讶的注视下,他着急翻找口罩等防护物资。望着蒋进军匆匆离去的背影,进修医生哭了。

“我回来了。”蒋进军一边赶路,一边在大学同学群里发消息,打听当地情况,所有人既惊讶又激动。“他们从感情上不要我来,担心我的安全,从专业上,又希望我来。”

与此同时,征集医务人员驰援武汉的通知在上海各大医院的工作群里扩散。第一时间报名的还有瑞金医院普外科护士钱靖。

她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高中时跟随父母来到上海,丈夫也是武汉人。“全家都很支持我去武汉。从报名那天开始,他们每天都在问我,你怎么还没出发?”她笑着回忆。

考虑到她是个二胎妈妈,有同事劝她别去,但她坚持要去:“我是呼吸科出来的,又是武汉人,这时候我不去谁去?”

2月8日,元宵节。深夜11时,值夜班的钱靖接到次日上午出发的消息。她到家时已是凌晨3时,全家都起来帮她收拾行李。“当时我整个人都很亢奋,脑子里只想着我要去武汉了,我要参加战斗了!”钱靖说,所有行李都是同事和家人准备的,足足三箱。

她的母亲也很快在家庭群里告知武汉的亲戚:女儿要回武汉支援了!大家都给她打气:没事,你回家了,放心!

唯一不支持钱靖去武汉的就是大儿子。知道妈妈“要去武汉和病毒战斗”,这个6岁男孩哭了:妈妈,你要是打不过病毒怎么办?钱靖安慰他:“妈妈有很多战友,我们合起来的力量比病毒大,一定会胜利的。”

到底能不能顺利打赢这场战争?和钱靖同批出发的华山医院急诊科“95后”护士盛玉涛,做好了最坏打算。今年除夕是她妈妈的生日,但因为疫情,她不得不取消了回黄冈的车票。

去武汉前,她甚至把银行卡密码和手机密码发给妈妈:“万一真回不来,你要记住这些。”妈妈一看急了:“你快别瞎说!”

同批队伍中,华山医院肾病科医生鲁琳的支援过程最为曲折——年前从上海回老家襄樊,大年初一又和丈夫驱车回沪,居家隔离14天刚满,再赴武汉。她说,这时候,我们湖北人应该作出表率。

2月15日出发的第四批中医医疗队成员、龙华医院急诊科主任方邦江祖籍湖北襄阳,也抱着“就算回不来也要去武汉”的心态报了名。

这位56岁的老中医高血压十几年,左腿里藏着三颗钉子,第三腰椎也有压缩性骨折,肩周炎去年复发,胳膊抬不起来……妻子极力劝阻,他依然坚持,并号召手下两个副主任一起去。

乡音

车水马龙的马路变得空荡荡,繁华热闹的都市看不到人影……每个湖北籍队员都说,坐在去驻地的大巴上,看着武汉的街景,内心就受到了第一波冲击——这不是他们熟悉的大武汉。

蒋进军上次回武汉,还是因为5年前的同学聚会。去年9月,武汉有一场全国呼吸界的年会,蒋原本要作大会发言,不巧当时在上海抢救病人,未能参加。几个月后,他却以救援者的身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从下飞机到进酒店,蒋进军一路上遇到的工作人员,不管穿不穿制服,都向他敬礼。“敬得人心里发毛。”他意识到,此时的武汉已成为战场。

蒋进军随医疗队进驻了金银潭医院——这里汇集了武汉最多的新冠肺炎危重病人。他和同事刚接管病房不到一小时,就走了一个病人。

“我在上海也经常见到病毒性肺炎危重患者,但在金银潭,老病人还没出院,新病人又排山倒海送来。”他说,前两周压力极大,支援难度超出想象。他没有抱怨:“我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因为听得懂武汉话,蒋进军容易和当地人打交道。很多病人、家属是老年人或文化层次不高,不会说普通话,一听他也是湖北老乡,一下有了亲切感,沟通就更顺畅。医疗队规定每天要给家属电话通报病情,上海同事搞不定的,都是蒋进军来。

蒋进军也曾想,假如当时留在武汉做医生,那眼前的这些人可能就是自己的病人甚至亲戚。他记得医院里的一个保洁阿姨,因为经常在污染区和清洁区冲进冲出,说话哇啦哇啦的,让外地队员们摸不着头脑。

只有蒋进军听得出她说的是武汉郊区方言。“后来我跟她说了这个事,就好很多了。我对武汉人的性格比较了解,他们说话语气好像很冲,其实没坏心的。”

乡音总能暖化人心。和蒋进军一样,许多湖北籍队员又“复习”了一回武汉方言,在科室里当起“翻译”。

普陀区利群医院神经内科护士董秋华来自湖北咸宁,曾在金银潭的病房里碰到一位极度焦虑的84岁老人。

老人大半夜在病房突然大吼大叫,闹着要回家,其他护士怎么也说不通,打算用约束带把他绑起来,被董秋华拦住。“我在神经内科见过类似的病人,判断对方可能存在老年痴呆。”后来,董秋华耐心地用不算标准的武汉话安抚老人,对方情绪总算平复。

在雷神山医院,方邦江也碰到一个情绪激烈的病人,对此前武汉一床难求抱有怨气,一直骂医务人员是坏人。方邦江用武汉话主动跟他聊天,才把对方给说通。对方康复出院时,要给方邦江磕头道歉:“我对不起你们,之前骂你们是我不对,你们是好人……”

“我说不需要,我理解你,因为我也是湖北人。”方邦江体会到,灾区病人不仅需要治疗肺炎,还需要予人性化的关爱,常常用家乡话跟病人拉家常。

同窗

彭代辉的职责是迅速制定上海援鄂医疗队的心理援助方案。为了高效准确评估病人的心理状态,他需要尽可能排除干扰因素。从心理学角度,如果穿着笨拙厚重的防护服,双方会产生隔阂感,影响评估效果。于是,彭代辉最初减少了防护等级,进病房时只戴N95口罩和护目镜。

采集的数据和信息是准确了,但彭代辉却被管感控的医生批评得不轻。“回头来看,当时我确实太鲁莽了。”他承认。

是否有熟人被感染,是彭代辉不愿触及的问题。他说:“这在心理学上叫否认,因为我心里很难受,这说明什么呢?”

彭代辉在武汉大学医学院读书8年,许多同窗好友都在当地工作。这次缺药了,他还请同学开车给他送过药。双方隔着两米说了几句话,又转头奔赴各自的战场。

蒋进军的大学同学也全在一线。武汉疫情爆发以来,这些主任、院长都是24小时泡在医院不回家,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其中三位不幸感染新冠,好在后来都康复了。

他到武汉后没几天,就有同学请蒋进军帮忙会诊,他毫不犹豫答应。

此后,蒋进军上班在金银潭,下班赶到其他医院会诊。他对呼吸机有很高要求,会把参数调得非常精细,帮当地做了很多细致工作。到不了现场,他就用微信视频指导,有次折腾了一夜没睡。

有一次他去武汉协和医院会诊,院领导出来迎接这位上海来的大教授。蒋进军说:“我就在这里实习毕业的,能为母校的同事做点事情,我很欣慰。”

“我武汉的同学们工作都很忙,还要反复关心我,提醒你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但其实真正要注意的是他们。他们压力更大,条件也比我们艰苦,但都一直在默默做事,我就特别想帮他们一把,否则真的是干着急。”蒋进军说。

支援期间,蒋进军最为人熟知的事迹就是发明了一次性医用防护鼻罩,可以在就餐时佩戴,达到呼吸道感染防护效果。他说,其实这个发明也和老同学们有关。

他第一次在医院吃饭,和同事们把口罩摘了下来,突然觉得不对劲。因为一直在琢磨同学到底如何被感染,他察觉到这短暂的吃饭喝水时间就是防护盲点。

“清洁区离污染区其实很近,而且医院很多房间的通风条件不够好,很多医务人员在医院待的时间长了,就对很多威胁麻木了。”

蒋进军在群里分享了发明的想法,同学们觉得很不错。在大家的鼓励和建议下,他申请了专利,最终产品在中山医院支持下很快开始量产。拿到鼻罩后,蒋进军立马送了些给一线的同学。

感谢

在武汉的日子里,蒋进军听了太多感谢,却总觉得别扭。

“在我的上海战友面前,我就是个本地人,但我老同学老把我当外地人,老跟你客气,觉得你从上海来的,会不会吃不消?我说还好,我还是挺好养活的。”蒋进军打趣,每次都能把盒饭吃得干干净净,那是久违的家乡味道。

很多队员都说,经历了这次援助,泪点变低了,但蒋进军一直保持着坚强乐观。他很善于调节气氛,总能把压抑的病房气氛调动得积极起来。

他说这也是受到当地医务人员感染。“每次出去会诊,发现当地的医护人员都很淡定,乐颠颠跑来问我问题,大家知道我身份,也觉得亲切,气氛特别真诚友好。”

他难得有流泪的冲动。除了离别那天坐在大巴上,听到武汉市民自发的鸣笛声,还有就是面对病床上的医生同行们。

“每次查房,他们说自己病情之前,总要先表达对医疗队的感激,说什么招待不周。当一个大老爷们跟你千恩万谢的时候,是真的想哭。”蒋进军说。

但他不能哭,因为泪水把口罩打湿,防护能力会下降。这种时候,他总会故作轻松开玩笑:“你不要想那么多!我把你看好,就立了一功了,你就能早点去帮我们一起救更多的病人。”

“其实和当地医务人员相比,外地医疗队做的太少。”“我们接受了太多感谢,真的受之有愧。”……几乎每个受访的湖北籍队员都表达了同样感受。

因不慎滑倒扭伤右脚,方邦江在雷神山援助期间不得不靠轮椅、拄拐代步,但照样每天到医院上班。不过他也和当地人一样,一直对上海同事们表达感谢。

身为病区主任,方邦江进舱第一天,对手下60个医务人员郑重鞠了一躬:“我是湖北人,来武汉是理所应当,算是一名特殊的志愿者,真诚地感谢你们也能冒着风险来支援武汉。”回沪那天,他受邀上台讲话,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他在武汉学习、工作十几年,常年在湖北多所高校讲学,在武汉有太多亲友。得知有熟人、同行被感染,他心中难受,常常吃安眠药也睡不着,一个人不由自主掉泪。

但出于感控要求,所有湖北籍队员在汉期间都没能回家和亲友见面。

彭代辉的家就在距离驻地不到五公里的地方,母亲独居一人。妹妹也是医生,在一线奔忙,不能回去探望。母子只能每天短暂视频,报个平安。离开武汉那天,一位志愿者专程来送他,说等武汉解禁了,我帮您去探望您母亲。

“放在平时,我在上海,他在武汉,从事不同行业,我们的生命不可能有交集,但当我们碰到同一种灾难,会觉得彼此是亲人。”彭代辉说,感动之余,他看到了武汉的另一面。

“武汉有码头文化、市井气息浓,武汉人历来是不太服管的,但这次我发现武汉人民真的了不起,碰到大事能这么团结。所以到最后我越来越坦然的面对这个事儿,因为我觉得武汉真的强大了。”他说。

调研期间,彭代辉常常开车穿梭在武汉三镇之间。他久违发现,原来这些年,武汉城变得这么大、这么美。他只是遗憾,没能见证武汉解封的那一刻,就跟医疗队回了上海。

嘉定区中医院护士肖娟也有个未完成的心愿。“以前都是在武汉转回襄阳,匆匆路过,这是第一次在武汉待这么久,却没能去东湖、武大走一走,不过我已经和当地的医务人员约好了明年再聚,还要住同一家酒店同一个房间!”她笑着说。

蒋进军倒是被老同学们热情邀请过赏樱,但他拒绝了。“他们已经够辛苦的,还是少给他们添麻烦。什么黄鹤楼、东湖、樱花,当时也完全不在我脑子里。”

从武汉回到上海,他的行李箱只多了在金银潭医院的工作证和纪念衫。但他说,最宝贵的东西是电脑里的医疗数据和资料,还有不可磨灭的回忆。

他最难忘金银潭医院外路两旁的桂花树在大雪中绽放。想当年,他在武汉工作的那家医院,也是满院桂花。

那天,蒋进军在朋友圈里写道:“没有什么能阻挡花儿在金银潭边绽放。”

作者:殷梦昊
选稿:付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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