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开始,“人世间"继续刊发阅读过本栏目连载的“母亲写给父亲的281封信” 的朋友撰写的文章。今天推出第一篇《眼睛为他下着雨……》,作者张柯,曾做过任远文稿的编辑。
张柯,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看着梁玉洁阿姨写给丈夫任远老师的信,首先想到泰戈尔,想到泰翁的那句诗:“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这就是爱情。”
2001年11月,奋斗一生的著名作家任远走了,从此,一对共撑一把伞,携手度过45年光阴的恩爱夫妻,如同一棵大树被劈成两半,一半枯萎在那里,剩下的另一半,由于打击太过突然,所以枝叶的生机大不如前,只有几把老叶飘摇在秋风里。
思念的雨渐渐小了,从涕泗滂沱到变成雨滴,再从雨滴变成笔管里的墨水,从流淌在脸颊上,到流淌在笔记本上,就这样,流啊流,流出16万字的思念文字。谁也不知道,从任远老师辞世当年的12月11日那天起,梁阿姨开始悄悄给丈夫写信,陆陆续续写到2014年,这才不得不因病搁笔。
到这一年,梁阿姨86岁了。
三年过去,89岁的梁阿姨走了。
直到长子建新整理母亲遗物,这个秘密才被揭开,原来,老人13年里,在10个笔记本上给亡夫写下281封无法寄出的信。
梁阿姨写的信,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是给丈夫报告子女与亲属的近况,有的是回忆遭逢磨难的日子,有的是追思共同生活的幸福时光,有的是报告泉城的发展变迁;更多的是,倾诉对丈夫的无尽思念。
这一天,老人又回想起为丈夫抄稿的往事:
“振荣:我永远忘不了你每篇文章定稿后,你念我为你抄写的情景,我感到那是一种享受,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因此你每次写一篇文章,我都不止一次地问你写完了没有?抄不抄写?好像从心中渴望坐在你面前,一边听你朗读、一边欣赏文中描述的美景和佳句,同时用笔将它记录下来。遗憾的是,我为你抄写的篇篇文字,家中只字都没保存,全都留在了报社或出版社。至今我仍深深怀念那些笔迹,如果能全部保留下来,我认为那也是一笔财富,因为每一篇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我们两人的心血。”
幸福的回忆总伴着孤独,孤独更加深了对亲人的思念。
梁阿姨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进入冬天,她不敢奢望与丈夫回到花前月下的年轻时光,也不奢望回到老两口手挽着手一同散步、访友和购物的退休生活。
她唯一的奢望就是上天能帮帮她,让她与他的振荣更多地相会在梦里:
“振荣:你好吗?十分想念你,多么渴望能见到你,哪怕不说话,能看到你又家来了,我都会高兴万分。可这只能是愿望,我知道,是永远实现不了的。”
好梦果然就来了:
“振荣:心中无时不在想你,好在梦中遇见了你两次,醒后总要一遍遍回忆梦中的场景,恨不能想永远留在这样的梦中。”
思念太深,即使去了外地小儿子家,梁阿姨依旧耽误不了与丈夫梦中的相会:
“振荣:你好!我来石家庄已经8天了,不知为什么,总感到这8天过得特别慢,同时又特别地想念你。也可能是远离了家乡、远离了咱们共同居住过的房舍,更没有了你的多幅大照片天天陪伴我,总觉得离你远了,恨不能立刻见到你。幸好昨夜梦见了你,遗憾的是时间太短暂了,我后悔不应立刻醒来……”
梦中的丈夫常常是不说话的。只要见面,不说话也行:
“振荣:你好吗?十分想念你,多么渴望能见到你,哪怕不说话,能看到你又家来了,我都会高兴万分。”
任远老师,您太幸福了!
享受爱人如此的怀念,您配!
任远老师,您太无情了!
怎么忍心说走就走,
抛闪下一个眼睛为你下着雨的知心爱人呢?
读着梁阿姨的信,我不禁想起了我的过去。
那时我还是个文学青年,作为业余作者,得到过任远老师的大力提携。济南日报副刊是任远一手带起来的。在我的投稿生涯里,他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是我接触到的编辑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任远老师走后,我写过一篇散文《那一个电话忘不了》。任远老师调到文联工作后的第二年,我来到他工作过的报社编辑部,照样是编副刊。因为编副刊,我又做过他的编辑。那时我哪会知道,他的文稿是梁阿姨的手抄。

梁玉洁在为任远誊抄稿子(1999年)
任远在报社工作了30来年,他的一位老部下,后来担任了报社一把手,他的名字叫孙兴振。有一回孙总编和我聊起他,脱口就是一句话:任远是个完人。
此话一出,吓了我一跳:
世界上哪有完人?
说这话的人知道,听这话的人也知道,世界上从没有完人。但是孙总编甘愿将“完人””一词送给任远。“完人”两字在这里究竟是个什么用法,有多少内涵,我们俩都心照不宣。
任远在济南日报社工作几十年,培养了几代作者队伍,有的后来成长为著名作家、编剧和导演。在1959年全省文教系统群英会上,济南日报社总编辑介绍了济南日报副刊的办刊经验。当年人民日报主办的《新闻业务》杂志,发表了任远执笔的《谈谈我们报纸副刊的风格》。
时间来到1998年,济南日报迎来了创刊50周年社庆。当年,报社编辑出版了一本书《风雨相伴五十年》,书中收录的文章是报社几代报人、几代通讯员和业余作者写的。让人称奇的是,这些文章中,提到任远名字的就有近20篇。也是在这年,编辑部开了个纪念座谈会,任远参加了,会前,这本书发给了参会者。我就坐在任远老师旁边,忽然看见他一边看《风雨相伴五十年》,一边在书页上画杠杠。
书越翻越快,杠杠越画越多。
画什么呢?我好奇。
侧过头一瞧,原来老人是在回忆他的文章段落上画杠杠。
回忆他的文章多,他画得杠杠也就多。
几十年过去,知道还有这么多老作者忆念着他,记挂着他,老人明显地被感动了,看得出,他在竭力压抑着内心激起的涟漪,以防涟漪变成波浪。此时,任远好像忘记了眼前的会,完全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作为一位老编辑,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得到作者如此的爱戴,更让人高兴的事吗?要知道,那时任远离开报社到文联工作,再到从文联离休,已经过去15年了。
任远是许许多多业余作者的“文学父亲”。昨天,他感动着别人;今天,别人感动着他。任远在报社工作几十年,在几代报人心中,他享有什么口碑,树起什么心碑,做事做人做到哪一步了,我想用句我从没用过的时髦话做结论:“地球人都知道”。
在老朋友心中,任远也是个忠厚的“完人”形象。
在20世纪50年代的济南,任远与孔孚、孙静轩、徐北文诸先生并称“济南四才子”。可惜好景不长,在反右运动中,四才子中的三位被戴上“右派”帽子,只有“任远一人踽踽凉凉处在‘界’内的边缘上,头上悬着一把摇摇欲坠的 ‘神剑’。”徐北文先生回忆:“在孔孚降级劳动,妻儿衣食无着,即使怀有同情心的亲友也不敢上门的时候,任远却一反常态,竟胆大包天地前去慰问。”
在人们印象里,“常态”下的任远,做人是异常小心谨慎的。
2005年12月的一天,四才子中的最后一位,徐北文先生也走了。
梁阿姨闻讯赶紧给丈夫报信:
“振荣:你们四个亲密的朋友为什么说走就都走了。碰巧的是孔孚走了4年后,你紧跟其后,而你刚离去4年余,北文大哥又跟去了。你们是否约好,在那样一个世界聚会,继续研讨你们共同热爱的文学和写作……”
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写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梁阿姨为何如此痛断肝肠了。
梁阿姨这一生太幸运了,遇到了一个爱她、一个为她打着伞的好丈夫,遇到了一个爱朋友的厚道人。她知道,作为丈夫,他的振荣不是“完人”,却是竭一生之力,朝着“完人”方向奔的人。
这样一个好男人遽然离世,对梁阿姨打击又多大,悲剧有多深,这个世界上,只有梁阿姨自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