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机器制造可以满足当下生活的一切需求，我们为什么还需要手艺？”6月13日是2020年“文化和自然遗产日”，今年“遗产日”非遗宣传展示活动主题为“非遗传承 健康生活”。
非遗不是过去，而是“活着的今天”，在我们生活的上海、江南，活跃着异彩纷呈的非遗和手工艺术。崇明土布是其中之一。“布痴”何永娣在崇明向化镇开出“永娣土布传承馆”，又研发了“何以为衣”土布课程，把土布文化带进了课堂。
由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的《手上的朴光：中国民艺之旅》一书，详细介绍了中国江南及西部地区数十种精微手工技艺，深度挖掘它们背后数千年先民的精神世界，将物质的“工艺”放置在文化遗产的视角下观照，呈现出人的生活状态与精神的传承。
宜兴紫砂壶、苏州缂丝、扬州漆器、南京灯彩、南京云锦、江宁金箔、南通缂丝、南通印染、宣城宣纸、徽州徽墨、万安罗盘、景德镇青花瓷、富阳元书纸、湖州湖笔、杭州天竺筷、黄岩翻簧、乐清蓝夹缬等江南地区的手工艺在书中一一呈现，其中也包括崇明土布和何永娣的故事。
崇明土布
文/佟佳熹 摄影/彭辉
（摘自《手上的朴光——中国民艺之旅》，有部分删节）
崇明手织布历史从明清到20世纪70年代，曾经崇明岛家家都有织布机。人们在经纬之间，记录了崇明的风物以及自己的生活。
采访地：上海市崇明区
受访者：何永娣，1971年生，“永娣土布传承馆”创始人，多年来致力于崇明土布的收集、整理、研究与技艺再生。
雨天，没办法出去收布了，何永娣在家里做手工——用土布缝制成书签、小布包等作品，平日里当成小礼物送朋友用。
何永娣自幼就会织布，2000年，她开始收藏崇明民间的手织布——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崇明土布”。她和丈夫走街串巷，敲开一扇扇门，问“家里还有老布没”，有就买下来，到如今家里的四层小楼，每个角落里都塞满了土布。她收藏的土布纹样多达2000多种，数量要用吨来计。
走在何永娣的家，一栋位于崇明岛向化镇的四层小楼里，极易形成“天上地下都是土布”的观感。一楼是她家经营的纸品店的店面，一些角落里放着她刚收来还未分类的土布。山脉从她家的二楼开始，绵延至三楼，在楼梯上以及楼梯拐弯的小角落里，也堆着几百匹。
再往上走，四楼别有洞天地存放了更多土布，一间约20平方米的房间里，土布靠墙一直堆到天花板。许是因为堆放整齐有序，仿佛有种进了图书馆或者档案馆的错觉。四楼再往上的小阁楼，没有电灯，但人凭借动物的若干微感觉，可以判断上面存放土布的数量。约一米多宽的楼梯，一半多被土布占据，人可以走的路被挤得极窄极窄。
崇明土布的纹样里体现着一种“有机感”。从芦扉花到梅花、海棠花，这些植物的造型都被织进了布的纹样里，而这些都是崇明当地就有的植物。“这叫满天星布，纹样就像一颗颗星斗。那个叫流星布，以前——我小时候——崇明每年都能看到好几次流星雨。”没有雾霾的崇明，夜晚会迎来满天星斗，当年的崇明织女们，用织布机写生了她们生命中所遇最美好的东西。
尽管可以给土布按照纹样分类，诸如芦扉花、海棠花、满天星，但每一匹布的纹样，都是不同的，细节的设计、配色的安排，完全由织布者自己来创作。“我们小时候，如果完全模仿别人，织和别人一模一样的布，妈妈会说你嫁不出去。”在崇明织女的世界里，“不能与别人重复”“要超越以前的作品”，这些观念代代相传，融在了布里。
在何永娣收藏的一匹总长度约10米的提花布里，每一段花纹都不同，提花组成了文字，诸如“田中苗青，高高山林”“中国儿童，非常天真”，使整匹布形成一幅长卷。
“织这个布的是我们这里最早（考上大学）的一位女大学生，她二十岁的时候织的，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这批布像是在记录一个女孩每一天的心情——这种复杂花纹的提花布，每天至多只能织出半米，且当年的“一天”，是指睡觉以外的所有十几个小时——经纬线里串联着意识的流动。其他复杂织法的提花布，上面的皮球花、喜字、窗格，皆是崇明土布中的特色，也常见于姑娘们给自己织的嫁妆布上，“像芦扉花、小格子，以及蓝布、白布，松江、南通一代也有，不是崇明独创的，但是这些提花，可以说是崇明特有的”。 最近几年研究土布的人多起来，也诞生了一些出版物来解读崇明土布，何永娣阅读之后对其中的很多错漏不以为然，“比如‘狗眼睛布’（一种崇明土布纹样的叫法），被人误称为梅花布，其实梅花布也是这里的，但是另一种纹样”。
织女用织布记录自己的生活，尤其与一件她们人生中的喜事相关。“很多提花布，姑娘们织出来是给自己做嫁妆的。”作为70后的何永娣，在20世纪90年代结婚时，虽然她精通织布工艺，陪嫁里的土布却比早年的崇明女孩少了很多。“我结婚的时候还是有土布陪嫁的，在那五六年之前，崇明当地对嫁妆里的布匹数量还是很讲究的，我那时候讲究其实就少了。”再倒退十年，1980年代初结婚的崇明女孩，在出嫁前的两三年，为自己积累嫁妆，通常会日日赶工，在结婚的时候，把布织出几十匹。“以前我们这里相亲，其中有一项就是‘相布’，拿着姑娘亲手织的布给男方家人看，通过织布的手艺看女人是不是踏实、灵巧、井井有条。”
2000年何永娣开始收藏土布时，价格便宜，量大，几乎家家都有几箱子。新娘的母亲也会给女儿织一匹“秤星布”放在嫁妆里。“‘秤星布’的花纹像秤杆子上的秤星，是母亲织给女儿的，取谐音‘称心如意’，放在嫁妆里，祝福女儿婚后生活美好。”
20世纪70年代末，“通过织布的艺术水准来判断人的价值”这条潜规则消失。“比我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她们的老妈也不再教她们织布了。”
香港服装设计师张西美曾经为多部电影设计服装造型，她在上海创办了金泽工艺社，其中一个重要课程是教城市里的爱好者学习织布。“永娣，你把碎布头给我一些。”张西美来崇明找永娣，向她问土布复杂织法里的秘密，在她的工艺社，学生们学习的大都为二页、四页布织法，而永娣的技法可以织十二页以上的布——“页”是指织布机上的踏脚板数量，页数越多，工艺越复杂，最高级的十六页织法已经失传。有人问，永娣就会毫不吝惜地回答，临别，还会送人家布头做研究的样本。“以前我们这里新娘子出嫁——新娘不是会给自己织布做嫁妆吗，我们这些女孩跑去看，觉得布好看，想知道怎么织的，新娘子就会把布剪一块送给我们，有了样本，我们就可以拿回来自己研究、织出来。”
“现在还有能织这么美的布的姑娘吗？”在2015北京国际设计周上，影视演员李亚鹏在土布前徘徊好久，问了何永娣这个问题。
2015年10月，何永娣精挑细选了一百多匹自己收藏的土布，受邀来北京参展北京国际设计周，这届设计周首次推出了民艺论坛，主办方书院中国基金会的发起人是李亚鹏。此前何永娣的藏品曾数次受邀参加香港及海外的展览，来北京参展却是头一次。在展场里，主办方给了何永娣150平方米的展示空间，永娣和她的朋友们一起搭起了一座“布屋子”——用崇明土布为“建筑材料”，把展示空间做成一个布屋，其中包含茶室、客厅、休息室等，各种装饰皆用土布做成。一起策展的朋友，皆是因永娣的土布而结缘，大家以土布为材料创作作品，包含家居用品、箱包、植物染色创作等，此时“布屋子”有了双关之义，既是屋子的实体，又是连接、包容同好者的共同体。
“每件民艺品都有一个生动的故事。这块上海崇明岛土布记录着20世纪40年代一对年轻人的爱情。‘春天，青春的王大春干早工，十月二日在北京认识了王美丽，第二年十月一日喜结连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王美丽织造了土布纪念二人的爱情。王美丽90多岁时将这块布交给了热爱民艺的永娣收藏，老人便安心地走了。”清华美院副教授杨阳多年来带着学生进行民艺的田野调查，她在观看“布屋子”的展览后，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杨阳看到的这卷布，是一位名叫王美丽的女子织成，她把自己和丈夫相识、相恋直到结婚的经过，像日记一样织在了布上。
北京国际设计周邀请何永娣在展览期间做一次演讲，上台之前我问她：“准备好了吗?”她点点头。她抱起两卷土布，走上台，开始讲自己和土布的故事，讲到具体纹样时，张西美等朋友也走上台来，帮助她展开布匹，展示纹样。
一番演讲过后，她几乎哆哆嗦嗦地走下来，紧张得已经听不见台下的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