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月13日早上,手机爆响,来电显示竟是“爸爸”。
啊?父亲离去两年了,他从天堂给我打电话?
电话是哥哥用父亲手机打来的:“今天是爸爸去世两周年忌日,我们去公墓看看爸爸吧。”
痛别父亲

2018年6月13日,一个铭心刻骨的日子——父亲走了。95年的沧桑岁月不算短暂,但于我们弟兄,父亲离去却是摧肝裂胆之痛。
那天中午,弟弟来接替我陪护父亲。此时,父亲已在护理院住院23天。
父亲这次患病,纯属医疗事故所致。护理院医生开的用于泡脚的中药,被错标为内服,父亲误食了5包,马上引发原已痊愈的骨髓瘤。很快,他的胸腔出现大量积液,呼吸紧迫,生命垂危。
护理院熬制中药包给院外公司,公司草菅人命,我们愤怒却又无奈。大错铸成,我深深自责,如果我细心一点,问一下药的情况,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我痛悔不已。
回家当晚,我正在吃饭,手机骤响,是护工的声音:“你爸一口痰卡住,气憋住了,快来!”
我大惊,放下饭碗冲出房门。护理院医生的电话紧随而至:“老爷子情况危急,按压抢救可能导致肋骨断裂,不抢救可能马上不行了!怎么办?”
父亲入院时签下协议,病危时放弃创伤性抢救。此时,我却未及犹豫,马上表示同意——如果骨折能挽回生命,值得。
放下电话,我马上开车,一路狂奔。
但是,还是晚了。我赶到时,弟弟正在给父亲擦洗身体。父亲眼半睁,嘴未闭,没戴假牙的嘴严重内凹,两颊深陷。
父亲是不愿离开我们啊!
我含泪轻轻抹下父亲的眼皮,取来假牙给他按上,接着,和弟弟一起给他穿上衣服,然后将床单覆盖在他身上。
薄薄的床单,将我们父子阴阳两隔,纵然是千呼万唤,也唤不醒父亲。
遵照父亲“不告诉单位,不请同事朋友”的遗愿,15日,丧事以极简的形式举行,只有几个家人和至亲为他送别。
火化后,我们立即将父亲送往公墓,送他最后一程。
此时的我,脑子里满是父亲的影子:
父亲锻炼时,身子前倾,甩开两手,健步如飞……
冬日早晨,冰冻三尺,晨练回来的父亲,用冷水擦洗身体,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父亲埋首案牍,忘情地敲击键盘……
蓦然回首,父亲已是一捧灰……

坎坷人生
我们爱父亲,但更多的是敬畏。小时候,我们甚至有些怕他。他既不打,也不骂,但威严,也许是父亲很少有笑脸的缘故吧。
父亲的心情,是当时的严酷处境造成的。
父亲是杭州大学中文系老师。在上世纪50年代末的反右运动中,他成为中文系两名极右之一,被遣送回乡监督劳动。
处分决定下发后的一天,一伙人冲进我们家搬家具。那时,我们住学校宿舍,家具是公家的。来人冷漠蛮横,实际上是赶我们走。父母只好整理行囊,领着三个孩子,当晚就赶到长途汽车站,坐了一个通宵,次日晨,才乘车回到临海老家。那年,哥哥8岁,我4岁,弟弟才2岁。
父亲身体向来较弱,一米八的身高,体重才一百斤,妈妈说他“风都会吹倒”。一个文弱书生,带着城市长大的母亲,加上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如何生存?
父亲老家温家岙是个小山村,近200户,田少,缺粮。我们回乡不久,大饥荒就开始了。当地主食是红薯,易烂,坏红薯有一粒粒硬块,味苦有毒。我们吃红薯时,将硬块吐掉,父亲都拾起吃掉。很快,我们连坏红薯也吃不上了——断粮了。妈妈带着我们到处找吃的,别人丢弃的菜叶、红薯叶、野菜,连枯黄发黑的干红薯叶,都捡回来浸泡后当主食。后来,开始吃一种叫“刺棘”的植物果实,一种叫“黄狗头”的植物根茎,吃下去会大便闭结。奶奶就曾大便闭结,妈妈往她肛门里打肥皂水,用手指抠。这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
父母和奶奶都得了浮肿病,父亲一次次饿得晕倒田头。政治上迫害,生活上遭遇绝境,父亲想到了自杀。被母亲劝住:我们死了,三个孩子怎么办?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多年后,电影《芙蓉镇》里,右派秦书田的话使我铭心刻骨,那是我们当时生活的写照。
1960年,母亲得了肺结核,县医院宣告不治,父亲用大板车把母亲拉回,忍不住哭了。
往事不堪回首……
母亲终于没有死,我们全家也扛过了最严酷的岁月。到1962年,情况才稍好些。
那时,父亲心情抑郁。一个满脑子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大学外国文学老师,空有满腹诗书,却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苦闷时,他只能“欲将心事付瑶琴”,用二胡来宣泄心中的苦闷。
心情恶劣,父亲很少有笑脸,我们在他面前拘束,还有些怕。父亲要求我们甚严,我们上学后读书都用功,但贪玩是孩子的天性。父亲在家,我们都老老实实看书做作业,父亲不在,我们就会溜出去,捉迷藏,抓“特务”,我们兄弟最爱玩的游戏是“民兵抓落寇(临海方言‘土匪’)”。
“又出去玩啦?”回家被父亲发现,我便会垂首侍立,惶恐不安。不过,父亲从不训斥,至多教育几句,比如“要好好读书”。
1965年,村里来了两个“杭州人”,他们是来调查父亲的。父亲已于两年前摘帽,7年脱胎换骨的改造,已将他从一个知识分子改造成真正的农民:能挑180斤重担,会操持各种农活。改造也使父亲因祸得福,他从此强健起来。回杭州后,他坚持锻炼,冬天用冷水擦身,身体始终保持健康。
但是,母亲身体却垮了,很虚弱,直至晚年。
苦尽甘来,父亲回杭大了,母亲含泪送走父亲,带着我们仍留在山村。
父爱如山
温家岙没有小学,我们三兄弟都到邻村小学读书。我读到五年级时,文革开始,辍学了,放了两年牛,开始参加生产队劳动。后来,哥哥和我都学了木匠,弟弟学了油漆匠。我们都以为,这辈子要终老山村了。
是父亲的坚持,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父亲一生嗜书如命,即使沦落农村也坚持读书。村里人讥笑他是“书呆子”“书腐”。特别是,他解手时都不忘手持一卷,成为大家的笑料。“文革”期间,读书无用论喧嚣,父亲仍不断给我们写信,鼓励我们读书。他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放弃读书,即使当农民,也要当个有知识的农民。他告诫我们,读书可以启心智、长知识、增素养、拓眼界,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只要坚持读书,总有一天会用上。


父亲为我们培养出来的爱读书习惯,最终使我们改变了命运。这是后话。
1976年,我随县工程队赴武汉参加援建武钢建设,成为中国第一代农民工。那时,我心情压抑,父亲不断鼓励我多读书。他还写了长诗《雏鹰》激励我:
“雏鹰翮初壮,奋翅薄青云。梦绕天涯远,飘然辞故林。御风双翼捷,逐雪羽毛轻。”“困厄终可度,勿怨运来迟。”“楚山花开日,越水流碧时。莫叹天涯远,藕断尚连丝。立身当自重,后会自有期。”
一次,他寄来杭大中文系蔡义江教授的《红楼梦诗词注释》,我很兴奋,立即沉浸在阅读的欢愉中。父亲的来信,对我来说是一种欢愉的阅读,他的信谈古论今,激人奋进。他在一首给我的长诗中写道:
“小鹰呵,亲爱的小鹰!
别泄气,你也别伤心!
生活里原不免有凄风苦雨,
世事也绝非一帆风顺!
奋飞吧,迎着风雪奋飞!
别让忧思扰乱你的雄心!
只要自强不息,勇往向前,
你定能奔向灿烂的前程!
萧瑟的寒冬将会过去,
春来时就会有鸟语花香。
不论是他乡还是故园,
到处都将是喜气洋洋!”
爱,深沉的父爱,蕴藏在谆谆教诲中,滋润着我们成长,陪伴我们走过人生的每个阶段。
1979年,父亲右派平反,受株连子女可回城安置,父亲来信让我和弟弟回杭州落实政策。我闻讯狂喜不已,为能回城就业而激动不已。
等待落实政策的日子里,父亲的一个举动,彻底改变我的命运。
那是1979年三、四月间,一天,父亲兴冲冲地回来,说已为我和弟弟报名,插班参加杭大办的高复班。当时他还没有想让我们参加高考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几个月后,我和弟弟参加了1979年高考。我不奢想能考上,只是为了能理直气壮进一次考场,那是我久违的权利。
考试结果有点意外,当年的录取分数线是295分,我数学、英语弃考,4门课总分271分。父亲很兴奋,他认为,我小学肄业能考出这样的成绩,如果脱产复习一年,考上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我们在杭州等了半年,要求回城的人太多,狼多肉少,落实政策终止,我们无法回城了。
这对我们是致命打击,我很绝望,死的念头都有了。
父亲要我留杭复习,参加次年高考,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前途。我却窝了一肚子气,认为父亲不切实际。我不顾父亲挽留,坚决回到老家。
父亲锲而不舍地寄来一封封信,每次来信都是厚厚的七八张纸,那浓浓的父爱从字里行间透出,使我无法拒绝。毕竟,我敬畏父亲,觉得即便是为了父亲,我也要再考一次,考不上,他才会死心。
春节后,我来到临海二中高中插班听课。
1980年,我再次参加高考,结果还是名落孙山。此时,我的心已平静了,终老山村,那是我的宿命,我认命!
1980年10月中旬的一天,我正在农家的屋檐下做木工,忽接父亲来信:我已被杭州大学中文系录取,让我马上去学校报到。
原来,杭州大学扩招,我分数上线被录取。
我大感意外,喜极而泣。
此后,哥哥也通过高考进了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教师;弟弟落实政策回杭州安置,通过夜大学习成为出版社编辑。我们兄弟仨读书都少,最后都取得大专学历,靠知识改变命运。这是父亲倾注爱心,坚持让我们读书的结果。
报到前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到父亲的苦心,体会到父亲坚持的重要。没有父亲的坚持,我哪有可能进大学?
父爱如山。父亲的爱,如暗夜明灯,照亮了我们人生的航向;如久旱的甘霖,滋润着我们干涸的心田。是父亲的爱,使我们身处文化荒漠时精神没有枯萎,给了我们前进的力量。
但是,我们依然未能当面表达对父亲的爱,我们继承了父亲的性格,拙于言辞,只是默默地把爱放在心底。
1985年春,我去宝钢采访。父亲同学金心是著名冶金专家、宝钢副总工程师。那天晚上我去他家,一进门,他正坐在餐桌前,大学刚毕业的女儿小菲站在他身后,正俯身把父亲的脑袋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着父亲满是胡茬的脸。很显然,女儿正在慈父面前撒娇,而那位冶金专家的脸上溢满无比幸福的笑。
这一幕深深地刻进我的记忆,历久难忘。
父女之间能如此直白地表达亲情,这在我们兄弟与父亲之间绝无可能。我无法像她那样直截了当地向父亲表达自己的爱,父亲在我们心里的形象,更多的是一种威严。也许,父爱是粗粝、豪放的,是力的凝聚,而非情的滥觞。作家苏童说,“母爱的伟大使我们忽略了父爱的存在和意义,但是对于许多人来说,父爱一直以特有的沉静的方式影响着他们”,父爱“它是羞于表达的,疏于张扬的,却巍峨持重”。
是的,父爱是“巍峨持重”的。在送别父亲的仪式上,我在悼词中说:“爸爸,虽然你走了,但你依然活在我们心中,你一生没有留下多少遗产,但你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却很丰厚,值得我们永远珍藏。爸爸,我们爱你!”
这句话深埋在我心中,却一直说不出口。及至说出来,却已是阴阳两隔……




宽容待人
在杭州等待落实政策受挫时,我与父亲发生过一次冲突。
一天,父亲告诉我们,他有个故友出差来杭州,要来看我们。闻此,怒火顿时从我心中升腾。
那人是父亲年轻时的朋友,地下党员。父亲是激进青年,与那位地下党员精神投合,也给过他许多经济上的资助。当时父母正在热恋中,而母亲家是大户人家,也对父亲朋友鼎力相助,那人经常吃住在母亲家,被奉为上宾。
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有一天,那人身穿军装,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父母面前,父母也为有这样的朋友而自豪。
朝鲜战争爆发,那人赴朝参战,成为志愿军的师级军官。
谁能想到,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那人却把父亲和我们全家推入灾难的深渊。
问题出在父亲写给那人的一封信上。信中,父亲表达了对杭大在肃反运动中逼死几个无辜老师的不满。他认为,党的政策是好的,但被基层一些人执行偏差了,结果是损害了党的形象。父亲在信中表示,尽管如此,党还是伟大的。
就是这样一封充满正能量的信,那人却认为父亲观点错误,他要帮助父亲端正态度。于是,他把父亲给他的这封私信转给杭大党委,希望杭大帮助父亲端正认识。结果可想而知,右派的帽子就堂而皇之地戴到父亲头上,这害了父亲,也害了我们全家。
22年的苦难因他造成,我们家的亲朋都视他为卖友求荣的小人,只有父亲为他辩解,说他的告密是无意的。
而今,那人来了。
“一个卑鄙的告密者,他敢登门,我把他赶出去!”我和弟弟正因落实政策受挫,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从不顶撞父亲的我,第一次表现出极度的愤怒:他差点把我们搞得家破人亡,我们还要奉他为上宾,凭什么?
我的态度,使父亲非常吃惊。我一向尊重父亲,从未违逆他的意志,而此时却公然与他对抗。
为了说服我们,父亲召开家庭会议,要我们宽容待人。“他不是有意陷害我,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这样做也是出于好意,不能怪他。”父亲为他辩解。
其实,父亲压力很大,我们无法落实政策,他比我们还焦急,是他把我和弟弟(哥哥已结婚,不在落实政策之列)叫到杭州,可残酷的现实却使我们愿望落空,父亲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都是我害了你们!”
我们无法回城的压力,使父亲情绪恶劣,以至于在与负责落实政策的领导交涉时,情绪失控发生争执,结果当然更加剧了落实政策的困难。
而就在这时,我却给父亲增加压力。
那时,我们一家4口挤住在12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我和弟弟睡高低铺。那一晚,逼仄空间里,父母、我、弟弟辗转难眠。父亲沉重的叹息声和无法入睡翻身时木板床的咯咯声,刺痛了我的心。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中,父亲的压力已够重了,我不能给父亲增加压力啊。
那个前志愿军师长终于来了,我终于没有“把他赶出去”,只是用沉默来抗拒。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军人,如果不是他导致我们家庭的灾祸,我是很愿意以他为荣的。在我心目中,一个军人,一定是英武伟岸,相貌堂堂。谁知眼前的他,身材矮小甚至佝偻,沧桑满面。当父亲把我和弟弟介绍给他时,他咧了咧嘴:“啊,你们都这么大了?”
父亲的宽厚,在接待他时表现得很充分。我们家经济困难,尤缺粮票,靠亲戚资助艰难度日。妈妈破例做了红烧肉,而我们平时只能买点猪头肉解馋。
节俭助人
父亲一生节俭,不喝酒不抽烟,从不浪费,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因为经历过大饥荒,他对食物的节省到了成癖的地步:牛奶喝完了,倒点开水涮一下喝净;菜吃完了,用开水涮一下把碗里的油喝掉;食品过期了,他担心我们丢掉而抢着吃;衣服破了补补再穿。他晚年的衣服,都是我们兄弟退下来给他的,他对妈妈说:“年轻时没衣服穿,老了享儿子福。”我退给他的西装他一直在穿,因为年纪大了开始发胖,裤腰不够大,大前门拉链无法闭合,他还是舍不得扔掉,给他买新的,他舍不得穿;餐巾纸撕成小片用,卫生纸也是裁成小方块用;洗脸水要积起来冲马桶。对父亲的过度节俭,我们曾一次次提意见,但毫无用处。
大饥荒使母亲晚年患上“食物匮乏恐惧症”,她囤积米面,冰箱里永远塞满各种菜,营养品过期是常事,我们要扔掉,父母都不同意。父亲是知识分子,懂科学,但在过期食品上,他却与母亲结成统一战线:“农村从来没有过期的概念,东西没坏就可以吃,没必要太讲究。”
他对自己节俭成癖,对别人却很大方。德清一位女博士经人介绍认识父亲,她因病失去工作,生活困难,父亲想着法子帮助她,翻译《鲁滨逊漂流记》时,有意请她写序。耗时一年多翻译的这本小说出版后,他将全部稿费以序言稿费的名义给了她。他用这种方式资助,是为顾及一个知识分子不食嗟来之食的尊严。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父亲也遵循这一古训。一位同事在反右时帮过父亲。上世纪90年代,这位同事出版诗集,知道我认识出版社的人,托我联系。我帮他联系好了,但出版诗集要收费,父亲决定资助,他要我叮嘱编辑向作者隐瞒这一事实。后来诗集出版了,这位编辑感动之余写了一篇散文发表。这位同事直到去世,都不知道个中原因。
亲戚朋友有困难,父亲总会援手;每次回乡,他总会给一些村民送点钱。一次,他同事为他已去世的朋友家捐资,这位朋友饱受磨难,落魄离世。父亲并不认识那个人,却主动资助6000元,这是父亲当时一个月的退休工资。父亲去世后,同事和朋友为他举行追思会,一位与他并不很熟的人说,他贫病交加,生活困顿,父亲曾资助他2万元。这些事,父亲从未跟我们说过。
父亲一生清贫,他留下的所有财产,就是一套住房外加不到10万元存款,他有多少钱资助别人,我们并不知晓。
生死约定
2017年10月8日,父亲内急,母亲去扶,父亲一个踉跄,推着母亲一起摔倒,母亲脑袋撞在门框上,立时气绝。
整整3个月,母亲在医院经历多次抢救,死里逃生。但从此无法站立,只能靠轮椅行走。脑子损伤,意识糊涂,有时她连我们也认不出来。
母亲摔伤,父亲多次老泪纵横:“是我害了她啊!”
母亲住院期间,一天脑子异常清醒,她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父亲与她有一个生死约定,一旦一方遭遇不测,另一方紧随其后离开人世,他们都不想忍受失去另一半的痛苦。
我闻之又惊又痛。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种发生在书本里、戏文里的爱情故事,竟发生在我父母身上。
父母毕生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爱得刻骨铭心。父亲走后,我们整理他的遗稿,发现父亲1971年5月写给母亲的一首诗——《寄内》。此诗真实地表达了父亲对母亲深切的爱:
“行年五十白头吟,举案齐眉廿二春。病榻许心怜愁寂,深宵伴读慰劳辛。糟糠共碗言无怨,田陌连肩目有情。遥夜床头此寄意,西湖何日见离人?”
此时父亲独居杭州,深宵空寂,思念母亲,写下了这首诗。
父亲1943年考入暨南大学英语系,大三时患肺结核休学,养病时认识舅舅,遂成莫逆。舅舅邀父亲去他家养病,母亲是舅舅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妹妹,服侍病中哥哥便成了母亲的任务,顺便也料理父亲的起居饮食。母亲心地善良,性格柔顺,很会体贴人,不断接触中,父亲很快被她吸引。
母亲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却只有初小文化,外公重男轻女不许女儿读书。母亲的条件并不符合父亲的择偶标准,有文化是父亲择偶最基本的一条,而母亲偏偏缺少文化。
也许爱情是非理性的。当时父亲正在读林语堂翻译成英语的《浮生六记》,父亲越看越觉得母亲是《浮生六记》中的芸,终于深深陷入暗恋中无法自拔。
在当时,父亲的爱是无望的单相思,母亲已由父母做主与同城富商之子订婚。此人嗜烟好酒有许多恶习,母亲同他话不投机,并不喜欢他,对父亲印象很好,曾叹息:“我要有这样一个哥哥多好!”
舅舅为妹妹的不幸担忧,偶尔从父亲的日记中窥见父亲的暗恋,于是鼓动母亲解除婚约。母亲一生胆小、谨慎、顺从,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却“吕端大事不糊涂”,就像后来父亲划右后毅然追随父亲到乡下受苦一样。她找来律师,在当地报纸上刊登解除婚约启事,宣布与封建婚姻决裂。



就这样,父母走到了一起。晚年时,父亲反思自己的婚姻,庆幸当年的选择。没有母亲,父亲能度过人生的大劫难吗?恐怕连我们都没有了!
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她一生没有自我,只有丈夫和儿子,她为家人付出了全部,家人的幸福便是她的幸福。大学老师找了个半文盲,父亲却幸福了一辈子。在父亲眼里,母亲就是《浮生六记》中的芸,有贤妻相伴,人生夫复何求?
2016年12月,父母搬进随园嘉树养老院。从此,养老院多了一道美丽的风景:夕阳西下,霞光满天,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手杖,蹒跚于铺满霞光的行道间。他们伉俪情深,相扶相搀,共度着幸福的晚年生活。


父亲一生22年被耽误,1979年右派改正后,母亲回到他身边。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夜以继日翻译和著述,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到养老院后依然如此,先后出版了近20部译作和著作,其中著述有《西湖史话》《浙江名品撷英》《西湖漫话》《当代世界名城》,翻译美国地理学名著有《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地理学的性质》等。

但是,这些成果都与父亲的专业无关,他的专业是英国文学。右派改正前,著名地理学家陈桥驿把他从教材科刻蜡纸的岗位调去搞翻译。士为知己者死,父亲要报答陈先生,这是他长期甘于翻译原本没有兴趣的地理学专著的原因。2015年,陈先生去世了,父亲也已92岁,这才捡起专业,翻译文学作品。他在人生的最后三四年中,翻译并出版了《朗费罗诗选》《鲁滨逊漂流记》《马丁·伊登》。
2018年6月8日,他最后一本译作《马丁·伊登》样书寄到。此时,他已进入生命的最后阶段,胸腔积液压迫肺部导致呼吸困难,医生给他装了导管,每天排出积液八九百立方厘米(cc)。
拿到样书,我赶紧给父亲送去,希望他能得到些许安慰。
父亲斜躺在病床上,脸有些浮肿,他接过书,抚摸着封皮,抖擞着打开,表情漠然。
5天后,父亲遽然逝去。他的生命之火,是在工作中熬干的啊。
6月13日,我们来到公墓。此处灵山秀石,松柏成荫。墓碑照片上的父亲依然挺拔,平时难得一笑的他,却在照片上笑得灿烂。一生苦难历尽,人生也有许多遗憾,但父亲是幸福的。
(作者叶辉,高级记者,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作者: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