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废墟下的谎言
澎湃新闻2020-06-30 18:07:00

2020-06-30 18: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大家好,我是陈拙。

有些病,越善良的人越容易得。比如一种心理病症——替代性创伤。

用大白话说,就是指一个人同情心太强,会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还能在自己身上放大,程度深了就容易出事儿。

调查记者汤布莱就是个共情能力挺强的人,偏偏她的职业就是会让她经历更多事,遇到许多经历坎坷的人。

有那么几年,汤布莱说自己会整晚做噩梦,梦里天崩地裂,她一人惊惶逃命。之所以做这样的梦,是因为汤布莱做过随军记者,跟着部队深入震中参与救援——晚上想找个地方上厕所,都可能踩到断臂残肢。

在随军之前,汤布莱一直觉得军人是最坚强的,干最重的活儿,吃最大的苦,执行最危险的任务,身体像铁打的,心也是。

不过相处几天后,她发现自己错了。在汤布莱随军采访的部队里,有一位硬汉曾当着她的面失声痛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可以哭得这么伤心。”

男人说,自己哭,是因为他做了一件大错事。

那个五月的黑夜里,雨突然越下越大。

雨水肆意冲刷着山石、裂缝、废墟和散在四处的遇难者遗体,冲刷着倒塌的曲山小学。教学楼断裂破碎的地板、大梁、砖墙,倾压着一个叫李月的小姑娘。

迷迷糊糊中,李月梦见妈妈来了,给她带了最爱吃的泡椒鸡脚,冒着热气的牛奶,还有一条白色带花边的芭蕾舞裙和一双红舞鞋。

她顾不上吃,先迫不及待地换上芭蕾裙和红舞鞋,欢快地跳了起来。

突然左腿一阵钻心疼痛,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李月大声叫喊两位同学的名字。她晕过去之前,还和身边的两位同学说过话,当时他们都很饿,互相打气说出去后借钱买饭吃。如今,两个同学再也没了气息。

废墟下的李月,清楚记得身边还有一个之前已经遇难的同学。

一条已经变色的小腿,正赤裸着悬在她的上方。

也是这个夜里,我还没睡,突然房屋剧烈摇摆起来,恐惧伴随着眩晕让我无法站稳,慌乱中我随手抓起写稿的电脑冲到街上。

白天所见的恐惧景象让我不敢返回屋里,呆呆站在街边不知如何是好,街边不远处的帐篷里,一个母亲正在给熟睡的孩子扇着扇子,驱赶炎热和蚊虫。

她看出了我的紧张,扬起蒲扇招呼我进帐篷。她的神情异乎寻常的平静,我多希望这份平静能保佑所有废墟中的人。

汶川地震发生后,我第一时间跟随驻滇部队徒步进入震中北川。在这里我见过无数人的眼泪,但李虎的眼泪是我见过最无辜的。

我第一次见李虎时,他身着迷彩,头戴蓝色贝雷帽,帅气又开朗,特别爱笑,那时他刚从黎巴嫩维和归来,执行完危险的扫雷排雷任务。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完全亮透。李虎走出营地,就见一个年轻人远远从坡下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前面的曲山小学里还有学生,他们还活着,求求你们快去看看吧!”

李虎领队扛着沉重的救援器材,开始跑步前往——所有的公路裂开,凹凸不平,所有的房屋倒塌、变形、下陷,遗体遍布街头,像在等待什么,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大的肯定有上百吨。城市特有的声音停止了,景象如电影中世界末日般恐怖。

来不及悲悯,李虎带领第三救援小组进入主街,拐入曲山小学。我紧紧跟着。

在那座倒塌的教学楼前。一个老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扑通”跪下了,哭喊着说救救他外孙女。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救援队爬上教学楼的拐角处,远远看见废墟最底层有个小女孩,斜趴在碎石堆上,后半身被压住,无法动弹。

这个小女孩就是李月,此时,她已经在废墟下熬了60多个小时了。

勘测完现场情况后,李虎第一个钻入了离小女孩最近的缝隙间,这个缝隙只有一平方米大小,被墙体交错相压着。环顾四周,在距小女孩不到1米的左墙上悬着两块楼板,摇摇欲坠。

李虎一边清理小女孩身边的残损物,一边不停地和她交谈。

两人只对视了一眼,李虎就不敢再去对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他怕自己会哭出来。

李月的父母早年离异,妈妈在外务工,一直和外公外婆生活,外公外婆很疼爱她。地震袭来那一瞬间,坐在街边的外公拣了条性命,而屋内的外婆和其他亲人没能活下来。

李月好希望那天和每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下午课后进行六一的演出排练,然后回家。可惜没有等来下课,教室突然一阵剧烈摇晃,不到30秒,整个楼开始摇晃起来,墙体一块一块往下掉,然后是桌椅挪动的碰撞声、同学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教室中间凹下去一个大洞,李月感觉身子一沉,掉了下去,没有知觉。等李月醒来身边的同学大多已经遇难,只有两个还能说话,他们讨论说出去后要借钱买吃的,李月说完好后又沉沉昏睡过去,等她醒来,两个同学也停止了呼吸。

废墟外,李月终于听到外公叫喊她的嘶哑声音,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也大声着 “外公,我在这里,救救我。”

李月平时胆子很小很小,听到死人就会很恐惧,但此时却一点也不害怕。她想到很多很多的人,也想很多很多的事。眼看着同学一个个离去,她也不觉得绝望。

雨停了,她还听到了虫叫蛙鸣的声音,以前从来没有认真去听过,突然觉得很美妙。她事后想为什么会得美妙?因为它们都活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二天,外公喊来一群身穿迷彩服的救援人员,努力了半天,没将她救出来;第三天,外公又连续求来几拨救援人员来到废墟前,仍然没有想出营救方案。

现场需要救援的人太多,大家只能先找最容易救的来救,这是大地留给人们的残忍选题。

直到李虎爬进废墟,虽然看不清李虎长啥样,但小李月的心突然就安静下来,因为李虎说他是一名解放军。

12岁的李月太想活下去了,她还想着穿芭蕾舞裙跳起来。

天气渐渐明亮起来,废墟上的人开始多了,救援的、找人的、志愿的、采访的,各种人在废墟上窜来窜去。

夹缝中,李虎耐心清理着小李月身边的杂物,服役九年他参加过无数次救援,但这次他束手无策,不敢动用任何救援器材,因为他不知道李月伤到哪里,更不知道这废墟能稳定多久,甚至继续坍塌。

任何一个决策都可能威胁他和李月的生命,正焦头烂额,余震来了。指挥官在外面扯着嗓子喊,“快!全部撤出来!”

李虎刚想撤,忽然,一只小手抓住了他,”叔叔,别丢下我。”

李虎感觉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揪扯了一把,很疼。他取下手套,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 “叔叔不走,叔叔会想办法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李虎不知道余震中头上的预制板会不会突然掉下来,是不是就这样和这个小女孩死在一块儿了?他刚刚接到妻子怀孕的消息,他就要做爸爸了。有一瞬间李虎突然感觉自己可能也来不及向这个世界告别了。

余震打开了振动模式,碎砂石哗啦啦从头顶砸下,李虎急忙挤过去,用身体护住小李月的头。

李虎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汗珠,他也怕死,但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军人,他做不出独自一人逃命的那种事。

但这种不服从命令但行为却让领导很生气,“你要是死在下面怎么办,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怎么救人?”

李虎内心矛盾极了,只是那只握紧李月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第一波余震停歇了,李虎决定用手快速刨开压在李月身边的沙土和碎石块。在废墟里多呆一秒,两人的危险就多一分。

在狭小的空间里,做这一切并不容易,但几乎不可能的是,当李虎刨到李月的左腿时,就没办法再继续了,压住李月左腿的是房屋的大梁。

李虎提议在大梁下挖个空间进而把大梁撑起来,这样才机会挪出李月的腿。

外面的救援队不同意,因为这样顶撑,对李虎在里面作业的威胁太大。夹缝里的李虎急了,说不管危不危险,他也要试一试。

可是,顶撑没有一丝的效果。

李虎只能把李月左边的同学遗体抱开,看能否有点机会。遗体已经发臭。

“叔叔,你不怕臭吗?” 懂事的李月轻声问。

依然一点用都没有,大梁稳稳压在李月的左腿上。李虎再次趴到遗体旁去摸李月的小腿,问她有没有知觉。

李月的回答让李虎更加难过,小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这时,远处有医生赶了过来,几个医生猫着腰钻进废墟,李月的小腿已经发黑发紫,医生判断小腿已经坏死,且被房屋的大梁压住,他们只有一种建议——截肢。

自从李虎爬进废墟,李月没有喊过一声疼,也没有叫过一声饿。

听到废墟下有其他同学呼救声,她还让李虎先去救下面的孩子,她还能在坚持一会儿。李月的懂事让李虎更加难过。

时间一小时,两小时过去,李月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之前并不知道腿没知觉意味着什么,但医生现在的截肢建议她听清楚了。

“我要腿,我要腿,我要保腿。”小李月一下惊恐万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哭着说。

现场等着截肢抢救的伤者太多了,截肢手术当然不是谁都能做,有限的医生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地方,同意立马就上手术,不同意很大可能就意味着放弃生命。

看求医生没用,李月转向求李虎,她有些绝望的说:“叔叔,我不要截肢。截肢还不如让我去死。”

废墟下的几个小时,李虎和李月好像相处了很多年,李虎听说了小李月的梦想竟是做个芭蕾舞舞者!看着这张俊俏的小脸,李虎能够想象她跳芭蕾舞时的美丽和优雅。

原来小学1年级时,李月偶然看到了著名的芭蕾舞剧《天鹅湖》,剧中女主角洁白的舞裙和曼妙的舞步深深吸引了她。她试着踮起双脚,忍不住跟荧屏上的演员舞动起来。

无数次,李月幻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能穿上漂亮的舞裙,成为舞台中心那个翩翩起舞的“芭蕾皇后”。而废墟下的这70个小时,她就是靠这个梦支撑活下来的。

李月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她挣扎着对李虎说,“叔叔,我要我的腿,出去后我跳舞给你看。”

余震频繁,悬吊的两块墙壁就像悬挂在李月头顶的两枚炸弹。听到李月不愿截肢,医生也下了最后通牒,“想好了没有,到底愿不愿意截肢?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等。”

现实太残酷,废墟外的李虎都快急哭了,他央求医生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去做李月工作。

李虎来不及多想,返回废墟对李月恳求说: “月月,我以解放军的人格向你保证,一定会把你完整的救出去。外公还在外面等着你,不要让外公再难过了好吗?”

几个小时的不离不弃让小李月觉得这个叔叔可以信任,她说不了话了,只能点了点头。

李虎让她从现在开始好好配合医生,勇敢一点,很快就好了,虚弱的李月又点点头。

李虎将医生开好的药递给李月,骗她说是喝营养液,补充体力的。看李月喝下了药,李虎含泪转过头,示意医生可以了,随后赶紧从狭小的空间里让了出来。

15分钟后,医生退出了废墟。平时这样的手术至少要40分钟,这次是这位医生人生中做过的时间最短,也最揪心的一次。

李虎将李月抱到简易担架上时,临时包扎在左腿上的纱布滑落了,截肢处流淌着鲜血。

李虎再也没有勇气多看李月一眼,他跑到教室后的树下,失声痛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可以哭得这么伤心。

李虎来不及让自己完全平静,擦了眼泪又钻进了废墟,废墟深处还有三个孩子在等着他。

越往下废墟的可活动空间越小,一边清理通道一边往下钻。终于爬到孩子们身边,李虎先把纱布盖在孩子们的眼睛上,然后把插着吸管的矿泉水递给她们,叮嘱她们只能喝一点点。

三个小女孩很听话,每人就喝了一口,其中一个问:“叔叔,你能把我们都救出去是吧?”

“是的,我来就是要把你们都救出去。”李虎说。

忽然,该死的余震又来了,砂灰碎石哗啦啦地下来,一个小女孩着急说:“叔叔,你赶紧出去,余震过了再来,这里太危险了。”

李虎闻言心里一酸,他紧紧握住小女孩的手说:“别怕,一会就过去了,叔叔陪着你们,我们要一起出去。”

经过4个多小时的努力,李虎终于把三个女孩子完整抱出了废墟。当他把最后一个孩子交到战友手中时,他想到了李月血肉模糊到腿,一下虚脱倒在了地上。

李月从废墟中抬出来后,就被紧急送到医院进行了二次截肢清创手术之,在麻醉状态中,李月又梦见自己在一个大大的黑色舞台上跳舞,偌大的舞台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和一束白光。

迷迷糊糊中,李月断断续续哭喊:“妈妈,我好痛,这里好黑,他们都死了!妈妈救我。”

这时,李月的母亲李加秀已赶到了医院,当她掀开盖着李月的被子,看到李月仅有的一条腿时,她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她不知道如何向女儿解释。

果然,李月醒来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她哭喊着说:“妈妈,我不想活了!没有了腿,我跳不成芭蕾了。跳不成芭蕾,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李加秀紧紧握住女儿的小手,说只要活着,可以有很多事去做,不一定非要跳芭蕾。

“不!我不想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你还不如让我死了!”李月哭得有些竭斯底里。

就在这时,一次较大余震袭来,医院震后的危房摇摇欲坠,患者必须及时转移。转移时李月的镇痛泵被撤走了,没有了镇痛泵的作用,截肢部位的疼痛不断加剧。

“妈妈,痛啊。我不想活了,你让我死吧!死了就不会痛了。”在李月的哭闹声中,李加秀四处讨要止痛药,靠着止痛药,李月才能短暂沉沉睡去。

李月不敢相信那个握着她的手,答应会把她完整救出来的解放军叔叔,为什么要骗她!

李月救出的第三天,又有群众跑到营区求助,说老城区废墟里还有活着的,刚刚接通了一直拨打的电话。

此时距离地震一百多个小时,李虎带着救援队在废墟上一遍遍地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回应。他决定冒险下到废墟下去看看情况,直到6米深的地方,终于听到了动静,最终救出了一名男子。

不过每一次李虎冲向废墟,想到的竟然都是小李月最后救助的眼神——是你欺骗了孩子,是你亲手毁掉了李月的芭蕾舞梦。

一周后,生命救援工作结束,北川戒严封城,所有救援队伍全部撤离,开始执行第二阶段的抗震救灾任务。在部队新营地我又遇见了李虎,他一个人蹲在帐篷外,我见他情绪不对,就走了过去。

李虎感觉到有人过来,立马站起身。他看到是我,抬起手慌乱地抹了两把脸,很不自然地站着。我看到他红红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话刚出口,李虎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们聊聊好吗?”我看到李虎这么难受,十有八九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李虎是个心里不能有事的人,他的心事很容易写到脸上。

这次救援,很多一线的战士或多或少出现了心理问题,有几个新兵任务是运送遇难者遗体。天气热,很多遗体已经腐烂了,去抱的时候,气味难闻不算,那些到处乱爬的蛆虫弄得满手都是,隔着手套都挡不住恐惧和恶心。说着说着,他们嚎啕大哭。

好多十八九岁的战士本来还只是孩子,只是穿上军装,有些事就得死扛。只有让他们把憋在心里的事说出来,才能轻松一点。

我暂停了采访先想法安抚他们,之前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再次派上用场。我把这个情况反应给领导,部队及时安排了心理干预给大家做疏导。

我和李虎分享了这几天的采访经历。李虎听我说完,才说自己心里确实有事。他是偶然从新闻中得到消息,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小李月已经转到西安医院就医,情况良好。

我一听,说这是好事啊!你救了她,现在她慢慢好起来了,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不,她的一条腿没了,她的梦想没法实现了,是我骗了她。”没想到李虎却越来越难过,“将来她要是问我,一个解放军,怎么可以骗人呢?你说我怎么回答?”

我没想到李虎竟然钻到这个死角了,有些生气说,“你那是善意的谎言。你想,如果你不骗她,就救不了她。难道你忍心看着她死?你可不能再钻牛角尖了。”

“不行,我做不到。”李虎又失控了,在我面前委屈大哭。

这次救灾,李虎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10个幸存者,是当之无愧的“全国抗震救灾英模”,但因为小李月,他却没有一丝喜悦与成就感。

李虎的眼泪,是我在震区见过的最无辜的眼泪。

李月转到西安治疗情绪继续低落,她很少搭理关心她的人,她只顾长时间陷入沉默。母亲李加秀不眠不休守在病床边,她常常感觉眼前这个不会笑的孩子,不是她的月月。

当时残疾人艺术团的团长王晶找到了医院,她也发现这个倔强的孩子,甚至连求生欲望都很淡。好像李月的魂和那条腿,一起留在了废墟里。

王晶很心疼这个孩子,她告诉李月,你的腿生来应该是跳芭蕾的,遗憾的是遇到了这样的灾难。突然,王晶问她——“如果让你用一条腿继续跳你梦想的芭蕾舞,你愿意吗?”

“一条腿可以跳芭蕾吗?”病床上的李月一下睁大了双眼,惊奇问:“我还能跳芭蕾?阿姨你不是在骗我吧?”

王晶说只要你有信心,我愿意帮你。李月听了半信半疑,心想这个阿姨可能觉得她可怜,故意说来安慰人的。

李月梦想成为一个芭蕾舞者,虽然她从没有经历过芭蕾舞的训练,但她知道芭蕾舞最美的就是腿呀。

她想来想去,觉得一条腿的芭蕾有些不可能,但转念一想,芭蕾舞中不是也有一只脚站地旋转的舞姿吗,难道训练后能够实现?

王晶走后,李月想了很多,她忍着巨痛,艰难写下第一篇日记:“当王晶阿姨问我可不可以用一条腿跳芭蕾时,我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静,我想,只要可以,我就能!”

病床上李月开始掐着手指头算时间,她期盼着王晶能再次出现。李月的明显转变,让绝望中的李加秀看到了希望。

她心想,如果李月能到北京去治疗,见王晶的机会就能多一点。

李虎也看到了小李月在西安的报道。他也觉得,芭蕾舞最核心的元素就是腿,被称为刀尖上的舞蹈,最华丽,也最残忍。

现在李月只有一条腿,怎么可能跳芭蕾,那不过是对方安慰李月罢了。但他又想起废墟中,李月亲声说的那句话,“叔叔,出去后我跳舞给你看。”

这句话像个魔咒折磨着李虎,他总是睡不好,常常在梦中梦见李月。他甚至都不能确定小姑娘还能不能记起他,但他就是无法停止对李月的担心和牵挂。

灾后重建的工作危险又繁重,李虎只要有一点空闲就会忍不住搜索李月的报道,但李月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人与人是讲缘分的,从李虎看到李月的第一眼起,他们的生命里仿佛就注定了一种不寻常的关系。李月跟哥哥家的女儿一般大小,瘦小的身子趴在废墟下时让李虎心都碎了。

但李虎没有勇气给李月写信,也不敢托人打听李月的消息,只能傻傻地等,在唐家山堰塞湖的大坝上等,在都坝乡深山的悬崖峭壁上等,在每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等。

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怀着对李月的亏欠,李虎没有吝啬自己的鲜血和汗水,他总是找各种事,来填满自己的空闲时间,以忘记自己欠了李月一条腿的现实。

有一次,李虎和战友义务帮几个老人送救灾帐篷,他们翻山越岭走了几个小时才来到老人的村子,大家不敢耽误时间,赶紧帮老人们先把帐篷搭起来。

一切弄好之后,老人们一定要留大家吃饭,无论如何不让走。做饭的是老人的小孙女,和李月一般大小,只见她在临时搭建的厨房里忙前忙后。

开饭了,是一锅小米参大米的饭,和一大盘腊肉。李虎端起碗的时候,意外听见小女孩悄悄告诉老人,“怎么办,我们家没米了。”

李虎这顿饭无论如何是吃不下去了。他佯装不饿,把碗里的饭和腊肉都给了小女孩。女孩阳光的样子,让李虎忍不住的又想起了李月,她现在在哪里?她的腿到底恢复得如何了?

参加抗震救灾的事,李虎刚开始没有跟家里人说。直到结束第一阶段救援后,他才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说:“虽然咱们家里条件不好,但是,如果这些孩子没家人了,你就抱一个回来,我们来照顾。”

2006年,中国组建第一批赴黎巴嫩维和部队刚好是李虎休假,他回到家的第二天接到部队电话。当时的新闻对黎以冲突时有报道,除了新闻,没有更多渠道去了解现场情况。

李虎征求父母的意见,父亲很支持他去,说国家需要你,你应该去。当时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为了让儿子尽快归队,父亲特别给他买了飞机票。这还是李虎第一次坐飞机。

我就是在李虎维和归来认识他的,在异国战场,他经历过中国同胞遇难,看到过被炸毁的房屋和汽车,还有无数死伤的人,但他依然能够坚持面对。而这一次地震救援,却彻底把他击垮了。

我离开灾区后,他老是在电话里问我,“这些从地震救出来的小孩,都跟我大哥的小孩一般大,我看了心疼。尤其是李月,还被我骗得锯掉了一条腿。汤老师,你说我到底做得对不对?”

此时的李月,已经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来到北京治疗,并开始秘密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废墟女孩的芭蕾舞梦”通过报道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其中也有北京残奥会开幕式节目组的负责人。李月到北京后没多久,就接到节目组的电话,开始秘密参加节目演出排练。

李月每天上午在医院理疗,下午被秘密接出去训练,直到天黑才能回到医院。院领导不仅当面指责李加秀不称职,更是在病房里说做母亲的太不像话,不好好给女儿治疗,整天带着女儿到处忙交际。

这些委屈算不了什么,最难还是这场史无前例的独腿芭蕾舞训练。

如何用仅有的一只脚尖站立,且保持身体平衡,这个芭蕾舞最基础的动作,因为少了一条腿做平衡,对于李月来说实在太难了。

而且李月的截肢端还没有愈合,稍微站久了,就会撕裂出血 。一次,李月痛的终于忍不住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对着母亲哭喊:“我是病人,我难受得很,妈妈你怎么那么狠心。”

排练的辛苦已经到了李月身体和心理的极限,她对排练产生了严重抵触情绪,这也让节目组感到无比的失望和无奈。

在这样下去,李月的位置很可能将被人替换掉。李加秀四处打听,没有人能给出明确答案。她只好去找负责李月排练的日籍编导山本。

山本无奈说:“李月妈妈,有可能是真的,但我一定会说服他们,我一定会努力!”

山本平时对演员非常严苛,对李月却很温和,常常蹲下身子扶着轮椅和她交流。他从不和李月交流地震的事,都是从李加秀那里看地震的照片,寻找灵感,然后来调整李月的舞蹈。山本曾启发李月说:“那一百双灵动的手化作你的双脚……”

为了不让李月被淘汰出局,也为了缓解李月对排练的抵触情绪,山本后来在医院单独找了一间办公室作为为李月的“秘密排练厅”,还安排了一些日本舞伴为李月排练。

就像废墟下遇到李虎一样,虽然想过要放弃,当替换的人真的出现时,好强的李月再也没有对山本喊过一声痛。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尽最大努力做到让山本满意。

这种突然爆发的坚韧更让山本心疼,说如果李月被替换掉,他就要回日本了。

虽然山本努力了,但在一次彩排结束之后,却多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仪式,很多人都出来送李月,李加秀明白这不是简单的送别,这在暗示她们离开之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就在总导演送李月上车时,李加秀突然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俩人避开李月走到了一旁,李加秀直言问,我想知道月月的节目是不是已经换人了?

导演吃了一惊,问怎么知道这事的?李加秀心里明白这事绝对是真的了。尽管她拼命压抑着内心的冲动,但是说话的嗓音还是变了调。

她带着哭腔说,如果这个节目早就决定由别人来演,为什么要李月辛辛苦苦来排练这么久?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而且让她如何向孩子交代?

这样的场合,李加秀得鼓足多大的勇气才说得出这番话,为母则刚的母姓打动了总导演,对方也真诚说,“请您先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

上车以后,李加秀惊魂未定,因为不知道结局如何,她没有让李月知道这事。

2008年9月6日的晚上,我接到李虎从北川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中大声说:“汤记者,我看到李月了,她在跳舞,她在跳舞,中央电视台,你赶紧看!”

因为激动,李虎说话语无伦次,说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原来部队正在组织收看残奥会开幕式,李虎在开幕式看到芭蕾女孩就是李月。

李虎当场激动地叫了起来:“你们快看,那不是李月吗?她的芭蕾梦想实现了!”

这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幕实在是太振奋人心了,战友们在帐篷里都忘情地欢呼起来。这是长达四个月地震救援以来,大家最开心的一刻,李虎又哭了。

我第二天才看了开幕式的重播,屏幕上那个美丽自信的芭蕾女孩,真的是李月。她拿着红色的芭蕾舞鞋,来自中国残疾人艺术团100个演员们环绕在李月身边,用他们的双手代替李月跳动的足尖,让李月在空中不停地旋转。

也许是经历了死亡的缘故,李月一点也不怯场,虽然她只有一条腿,但她的神态和舞动的手势,就是那个骄傲的芭蕾皇后。

10月17日,李虎部队接到了回撤的通知。而这一天,李虎也接到了一个令他悲喜交加的短信。短信是一名记者发给李虎的,里面是李月的联系电话。

李虎迫不及待把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正是李加秀。她们也一直在寻找李虎,想当面感谢他。他从电话里得知,李月虽然参加了开幕式的演出,但并没有从失去腿的打击中走出来,现在还是很少说话。

李虎听后,难受极了,他决定一休假就去看李月,亲自对她说声:对不起。

部队撤回来的那天,我提前到昆明火车东站去迎接。简短的欢迎仪式结束后,我在众多熟悉的面孔里寻找李虎的身影。

4个月没见,我发现李虎黑了,瘦了。一见面他就急急地说:“汤记者,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但是今天部队统一行动,我根本没有时间跟你多说。”

我对李虎说:“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放心,你跟着队伍走,我跟着你们走,到你们部队去,我们慢慢说。”

等一切事情忙完后,在部队驻地,李虎将他那封一直没有寄出去的信给了我。那封改了又改的信是写给李月的,看完我才知道这四个月李虎内心的痛苦。

“李月,我曾经答应你要将你完好无损的抱出废墟,可我没能做到。我知道我的抉择会影响着你的一生,但当我反复趴在尸体上摸你的小腿时,你的小腿已经没有任何的反应,经医生再三的确认我只能含泪咬牙作出了对不起你的抉择!

“我当时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替你承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我不愿意看到你那么小就从此失去一条左腿,因为你说芭蕾是你的生命!

“我知道我流下的眼泪是对你的亏欠和诺言的失信,我希望你能理解当时的情况,但我又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毕竟,我欠了你一条腿,一条能为你实现人生梦想和价值的腿!

“我在四川的日日夜夜都是难眠的,对你的牵挂和愧疚让我不知道该怎样用语言表达。或许,你已经记不起我这个食言的叔叔了,但我无法停止对你的担心和牵挂。从对你食言那一刻起,愧疚和惭愧都将伴随我一辈子!”

很多人可能无法理解李虎的自责,但有一种救援后的心理创伤叫替代性心理创伤,在精神病学上就是被定义为“超出一般常人经验的事件”。

而且心底越善良的人,越容易发生这种心理疾病,因为他们感受他人的痛苦,有时甚至比当事人还更严重一些。

认识李虎两年多,我知道他是个与世无争,性格温柔的人。他的那种质朴和善良和他的成长有着紧密关系。

李虎本来不叫李虎,他叫李海平。当兵之前,父亲病重住院,他早早辍学打工减轻家里负担。父亲脱离危险后,他不想一辈子打工,就去报名参军,可惜征兵名额已满。

正在懊恼间,一个叫李虎的海军体检没过,主动放弃了辛苦的边疆高原兵。于是李海平改名李虎来到云南服役。他很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在部队里表现很好,才会被选中执行第一批维和任务。

在5·12抗震救灾期间,他更是那里需要就到那里。冒着生命危险到最危险的地方抢救被困者;一个人一天推平一座山头,为堰塞湖抢险人员紧急撤离时的直升机平出停机坪;精确计算成功实施危楼爆破等等。

他到北京去领“全国抗震英模”奖牌时,其他战友无不欢欣鼓舞,而他心里却只想着欠李月的那条腿,想着寻找李月的消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常常失眠、做噩梦。

为了解开李虎的心结,和部队领导请示后,决定让李虎先去北京看李月,然后再休假回家看病中的孕妻。这个决定,也改变了李虎后来的命运。

几天后,我和李虎踏上北上的列车。深秋的北京,吹来的风已裹着初冬的寒冷。李虎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站在槐柏树街边,街对面一个坐轮椅的女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李虎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车流,来到女孩身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李月,你还认识我吗?”

女孩抬起头想努力看清这个穿军装的叔叔,就是这个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也骗她截掉了腿。

中午刺眼的阳光迫使李月眯起了双眼,李虎见状赶紧蹲下身。瘦小的李月在宽大的轮椅上显得更加单薄,她的神态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淡定,她淡淡说:“叔叔,我记得你的眼睛,谢谢你救了我。”

李月永远忘不了这双眼睛,在废墟里给过她无限的希望。

李虎握住轮椅扶手的刹那,目光停在了李月左腿扎成一个疙瘩的裤管上,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月月,对不起,叔叔欠你一条腿!你一定很恨叔叔吧?”

李月淡淡的神情让人心疼。有些伤痛是永远不可能愈合的,但接受它还有漫长的时间,李虎决定多陪李月几天。

李月租住的北京的新家还什么都没有备齐,李虎购买了锅碗瓢盆,打扫卫生、清理下水道、买菜做饭,看家里缺什么,赶紧帮忙添置。抽空推着李月逛了动物园,还抱着李月登上了她梦寐以求的长城。

李虎很喜欢孩子。但是因为这次休假先来北京探望李月的事,导致妻子特别生气,她自作主张偷偷将孩子引产。最后俩人关系无法修复,以离婚告终。

但当时看着李月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李虎觉得一切都值得。李月常常在李虎身边一蹦一蹦的来回跳着,地震之后,她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李虎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竭尽全力对李月好,比自己的亲人还要好。

两个在废墟下生死与共的人,在彼此治愈着。李虎更加确信,废墟下6.4级余震的那刹那,他没有放开李月的小手是对的。

活着,真好。因为活着,就会有新希望。

有次正在吃饭,李加秀突然对李虎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就给月月做干爹吧,行吗?”

李虎一下愣住了,他停住筷子,有些不敢相信问李月:“可以吗?我真的可以给你做干爹?”

李月笑了,调皮说:“当然可以。难道你不愿意?”

李月特别喜欢李虎给她买的天使翅膀,说那是干爹给她的梦想翅膀。她对我说:“汤阿姨,你要是想飞,我可以考虑借给你用用。”她的调皮让我很欣慰,那原本就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

李月曾带一个汶川的小伙伴蒲红学回家吃饭,她在地震中比李月伤得还重。看到小女孩吃饭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李虎很心疼。

李虎在厨房里跟我说,都是灾区获救的孩子,蒲红学就没有李月幸运。我们虽然是为了李月而来,但是千万别冷落了蒲红学,别让她难过。

他特意给蒲红学留下自己的联系电话,说:“如果需要叔叔帮你做什么,你就告诉叔叔,只要是叔叔能做到的,就一定会做到。”

直到今日,每年的5·12,李虎不一定能收到李月的电话,但他一定会收到蒲红学的问候。

灾难毁掉她们的身体,无法毁灭她们的梦想。

跟随部队救援一个月的震中采访,汤布莱对替代性创伤更加感同身受,她不愿意接受“一切都会过去”的轻飘神话。从灾区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汤布莱会常常梦到天崩地裂,惊慌失措的逃命场景。

后来,时间长了,汤布莱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多年后,汤布莱和朋友去观看了一部灾难片,那天晚上,她又梦到在北川,又梦到地震,又梦到了无数的人死去,包括她自己。

汤布莱说,她下意识做过很多心理干预还尚且如此,无数被命运裹挟的李月,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们如何疗愈?又将如何与记忆的伤痛抗争到底?

李虎的心理创伤,最好的解药不是谅解,而是李月的幸福。因为李月的痛苦会是他的痛苦,李月的快乐也将会是他的快乐。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罗伯特刘

插画:大五花 小茬子

特别声明

本文为自媒体、作者等湃客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知识产权、免责声明以及媒体合作联系
继续了解
知识产权声明

【知识产权声明】

除本司(指上海东方网股份有限公司)另行声明外,本司网页及客户端产品(以下简称“本网”),包括但不限于东方新闻、翱翔、东方头条等,所涉及的任何资料(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标、图片、照片、音频、视频、图表、色彩组合、版面设计、商标、商号、域名等)的知识产权均属本司和资料提供者所有。未经本司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复制、转载、摘编、修改、链接、镜像或以其他任何方式非法使用东方网的上述内容。对于有上述行为者,本司将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东方网、东方新闻、翱翔,以上均为本司享有权利之合法商标,未经本司书面授权,任何单位或个人不得使用上述商标,或将上述商标用作网站、媒体名称等。

【免责声明】

1、凡本网注明来源“东方网”或“东方新闻”或带有东方网LOGO、水印的所有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版权均属本司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其他任何形式的法律实体和个人未经本司书面授权均不得转载、链接或以其他方式复制传播。与我司签订有关协议或已经获得本司书面授权许可的媒体、网站或其他任何形式的法律实体和个人,应在授权范围内使用,且必须注明来源“东方网”。其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意味着本司赞同其观点或认可其内容的真实性。如果其他媒体、网站或其他任何形式的法律实体和个人使用,必须保留本司注明的“稿件来源”,并自负全部法律责任。如擅自篡改为“稿件来源:东方网”,本司将依法追究责任。

2、擅自使用东方网名义转载不规范来源的信息、版权不明的资讯,或盗用东方网名义发布信息,设立媒体账号等,本司将依法追究其法律责任。

3、鉴于本网发布主体、发布稿件来源广泛,数量较多,如因作者联系方式不详或其他原因未能及时与著作权拥有者取得联系,或著作权人发现本网转载了其拥有著作权的作品时,请主动来函、来电与本司联系,或与本司授权的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联系,提供相关证明材料,我方将及时处理。
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联系方式:
联系人:赵洪波 唐亚静
地 址:北京西城区珠市口西大街120号太丰惠中大厦1027-1036室
联系电话:010-65978917
邮 箱:wenzhuxie@126.com

4、本网所有声明以及其修改权、更新权及最终解释权均属本司所有。

【媒体合作】

本司为尊重保护著作权,鼓励有益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建设的作品的创作和传播,促进互联网良性发展,本着平等互惠、资源共享的原则,诚邀各类媒体、网站、单位、个人与本网建立友好的合作关系。
媒体合作、内容转载请联系
联系人:杨老师
联系电话:021-228997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