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姑多,七个。血缘意义上的亲姑三个,另四个是叔伯姑姑。大爷爷无子,只两个闺女,五爷爷也是两个闺女,没男丁。大奶奶、五奶奶去世早,我家自然就成了她们娘家。奶奶拿她们当闺女,父亲和她们情同手足。姑姑们无一例外孝敬奶奶,对我家每个人好,一点分不出亲疏远近。我们也是不管哪家有事,拿东西付礼都一个标准。先前串亲戚,走一家吃一家。那些年不吃饭就走,是慢待亲戚,走完姑姑家就要用一周。工作后假期紧张,一天就要集中串完,很少留在谁家吃饭。惹得姑姑们很大意见,成了个无休止的话柄。

我三姑是父亲最小的姐姐,是唯一没有见过面的姑姑。小表哥是五七年生人,三姑走得时候,他才八个月。紧接着各处都闹饥荒,食物匮乏,姑姑在酷暑里也要摊些煎饼备着。闷热加上火烤,中了暑,硬硬地扛着,后发高烧引起炎症,没钱买药,导致器官衰竭而亡。两个儿子饿得整天哭闹,能吃的都吃了,奶奶连咸菜缸里的小白虫子,都用锅烤干了喂他们。这样补充了不少蛋白,侥幸活了下来。小表哥体质基础不好,后来日子好过了,还是瘦骨嶙峋的,一米七四五的个子,也就一百多斤。
二姑家日子不错,她享了长寿,终老那年快九十岁了。姑父是供销社的职工,家里有份工资,吃喝难为不着。三个闺女、两个儿子都待她很好。她性子直实,急了张口就说。说啥是啥,就说错了表哥和表嫂也不和她争辩。她家紧挨着黄河,夜夜枕着涛声入眠,一辈子没少吃了鱼。前几年春节后去看她,孙子、孙媳妇都在。她毫无顾忌地大声说话,还有十足底气,脸色红润,一点不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大姑远嫁哈尔滨,从我记事就回来过三趟。大姑和我父亲差了近二十岁,大表姐比我父亲仅小一岁。大姑家虽在城市却不宽裕,但她挂家,每年都要在信里夹带上十块钱寄回来。大姑是个精细人,几次回来看奶奶,带回来的东西每个人都能兼顾到。小时候我吃过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点心、蛋糕,还有城里人点的紫皮鞭炮,都是大姑带回来的。大姑还带回过一种叫“葡萄”的香烟,整条散装,大包里没有小包装。奶奶去过的唯一大城市就是哈尔滨。大姑病故那年,刚进新世纪,她也安享了高寿晚年。我一直想着,如果去哈尔滨,一定去她老人家墓地,跟她送上束花。
五爷爷家的两个姑姑,大姑夫是个手艺人,会捏盆捏瓮。姑姑和我父亲同岁,生日略大一点。她前几年患老年痴呆,连自己孩子都不认识了,却记得娘家人,春节去看她,我们姐弟她都能一一直呼其名。她和姑父近两年先后老去。小姑在上一辈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也是唯一叫我父亲哥哥的姑姑。小姑夫是乡镇干部,两个表弟、一个表妹都有工作,家庭和睦,也是亲戚中家境最好的。

大爷爷家的两个姑姑,小姑婆家姓范,和我们村隔地不隔村,五里路的样子。小姑人长得娇小,脾气却不好,急了就骂,连女婿也不例外。表姐孝顺,就由着她,表姐夫性子烈,对老人却能忍让。姑姑脾气不好却大方,她家老房子上有枣也有核桃,每年打了都要给我们留着。要是我们不去,就专程来送一趟,吃不上她就罢休,她还给我姐姐扯过布料做褂子。老家迁了新居后,我们要了套房子,多年空着。她来过几次,打听了好多人找到家,不能进门就在邻居家看看。看到全是清一色的新楼房,兴奋地在路上拧起秧歌。

她一个人守了几年老宅子,后来表姐怕有闪失,就把她接过去住。老房子没人管,质地本来就不好的梁檩朽了,一次大雨过后房子也塌了,她的积蓄全在一个包里,被压在下面。人老了记性差,她忘了是塞在墙缝里,还是席子下面?三十年前的二百元是她卖菜、卖粮,还有平常积攒的,对于姑姑是笔巨款。她发疯般地掀着石头泥块,她推倒的石头比她还重,手上都扒出了血,钱包还是不知所踪。姑姑大病一场,三天没吃东西,也迷糊得不认人。表姐夫请了庄乡,给她筹备后事。弟弟去看他回来给我电话,我第二天从济南赶了回去。没想到,她看到我们却清醒起来,拉着我的手问了一堆我的近况,还非要挣着坐起来。
表姐知她心事,就谎称钱找到了,面对失而复得,姑姑暗淡的目光忽地亮起来。像一盏油灯将尽,突地又注入了灯油一样。不几天能拄着棍下床了,除了有些耳背,恢复得和病前一样,真是个奇迹。今年姑姑八十八岁了。

大姑家从小姑家往南不远,就隔了座山,从前步行走亲戚抄近道,走狮耳山东的池口。这里两山夹峙,有大片山谷腹地,是个拍打埋伏战斗片的好地方。大姑家原属旧县,是平阴的一个乡镇,后来因东平湖就划走了。从济南一下到了泰安,手机进了那里,就成了漫游。这个村是个大村,有四个自然村,前一段一连几个村都拆了,集中到乡上住楼。
姑家两个儿子、两个闺女。小表哥跟我岁数差不多,患尿毒症早早地走了,大表哥两口子先后偏瘫,也都走在她前头。闺女一个偏瘫,一个远嫁到外地,顾不上她。她九十多岁,还能自己蒸馒头。每次去看她,她都嘟囔着:哎,也不死,活着做么?
姑姑家老房子,差不多快一百年了。前后还留着两口辘轳老井,只是现在吃自来水,用不上了。房子就在靠在山坡的一片平地上,村子东高西低,较为平坦,由于落差比较缓,依坡把院子削高就低,家家都有个平整院子。只是姑家院子要比屋内高,进门跨过一道破旧的门槛下坡,不知道下雨进不进水。院子里有棵石榴树,很大,我小时候来就有,树皮都有些斑驳。像是撒过石灰水,灰一片、白一片的,树枝也干枯了大半。

房子的摆设全是我小时候的旧模样,一张老桌子,烂乎乎的,用几根木棍撑着。都有些发黑的旧床,放着些旧棉被。我们来时,姑姑围在被子里躺着,看见我们,就挣着下床和我们说话。她刚过九十岁那几年,老家的事记得一条一缕的,丝毫不差。我外甥闺女叫啥,我儿子叫啥,她都知道。还牵挂着我儿子的婚姻,说:要是结婚,一定给她信!提到我本家一个叔叔,她说:说的是跟趟?跟趟是那个叔叔的小名。
张贴在墙上的《齐鲁晚报》,还有明星挂历,都变黄了,纸都脆了,不少洞眼露出墙皮。再有一个电饭锅,是为数不多的和这个时代链接的物品。门还是老门,是有链子、两条交叉上、挂上门框再落锁的那种。门不严谨,撒风露气,点了炉子也不行,屋里阴,比院子里还冷。坐时间稍长,脚受不了。我们跟姑姑辞行,她赶出来拉着手再说半天话,除了挽留,然后就是满嘴的歉意:别怪姑姑,我没有糕给你们押。乡下串门,放下块肉,吃顿饭,一般要带回块糕。

糕就是用白面和枣做的大个头面食,花样繁多,胶东人把它发挥到极致。糕做得越大越有面子,有些富裕人家能打出八斤或十斤的大糕,一锅只蒸一个。糕太大,容易局部不熟。把糕带回来,等到十五才能吃,一般都过了十五,往外走的该走了,上学的也要开学了。糕通高,步步高的意思,乡下很在意春节押糕。
以前小表哥的女儿,常过来帮奶奶,也住在家跟她做个伴。后来出嫁离得远了,来得就少了。那几年姑姑身体尚好,一般的活都能做。只是后来摔了腿不方便,下床不是拄棍子,就是拿个凳子支着身体,来回挪。有时热心邻居,过来帮忙做点饭。
每年都要给姑姑点钱,她不好意思收,推搡半天。后来摔坏了腿,就不再出屋,依着门口送我们。每次一见面就哭一阵子,劝住了说会话,走的时候再落一次泪。看着残年的姑姑,心里特不好受,但又无奈。我们除了能给她点钱,其它好像无能为力。每次安慰她,都很犯难,只能说些假话和套话:过几天我们再来看您!知道这样的话跟哄小孩一样,根本落实不了。还有句更假:抽空我接您去我那里住几天!显然这样的承诺都太无力,除了这些言不由衷的话,真不知道究竟说些啥更合适。但我也知道这些善意的假话,多少能有些作用。
村里不少人家都盖了楼,街上也停着不少各种品牌的车,穿着入时的年轻人,走来走去,都是在城里工作或打工的。这一带曾红火一时,早年这里是淀粉加工基地,北面一个乡镇好几个化工厂,地表水和地下水全给污染了,沟坝里流淌的像是酱油。以前小表哥跟潮流也开过一个粉坊,只是他经营不善,全亏了,还欠了我父亲一些钱。尽管,我们表示不要了,姑姑心里还是觉得亏欠了我们,每次都主动提。再给她钱,她满脸尴尬。
种了一辈子地,交了一辈子公粮,前些年终于有了政策回报,六十岁就能每月领六十块钱,年纪越大钱越多,近几年好像还长了一些。盼姑姑过百,过了百岁能拿一个月五百。留三百吃饭,拿出二百来可以找个人来帮帮忙。当然,这得找村里条件最差的,好一点的人家看不上这点钱,民工进城干有技术的体力活,一天能挣五百。
姑家没院墙和大门,从院外往里,一目了然,这几步每次却走得异常吃力。回头看站在门口张望,目送我们的姑姑,颤颤巍巍地挥着手,心中弥漫起很多说不清。我也一直纠结,却每次都要说的那句: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是不是该说?亲人间这样敷衍的漂亮话似乎也可以不说。
有望过百的姑姑,终于没能迈过百岁的坎,在九十八那年走了。我因事未能去给她送终,听弟弟说,丧事极其简单,场面也冷清。儿子们都走得早,没谁面子可看,庄乡和远一点的亲戚能不来的就不来了。就几个本家和街坊,帮忙料理了一下后事。村里本来也没多少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早先的热闹事看新媳妇和看发丧的,现在没人感兴趣了,该热闹的却热闹不起来。姑姑如此高寿的喜丧也只能草草了事,成事的大户早就不在乡下住,嗡嗡泱泱,跟看戏一样的场景很难再现了。
2020年7月6日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作者:赵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