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关东年画生涯
曹保明

《闯关东年画》荣获第11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优秀作品奖
得名“洮南李”
那天夜里,李连春领着妹子,带着孩子,悄悄地出了郑家屯,一直往北荒走去了。
越往北,土地越荒凉了。
那一望无际的碱土横在天边。这是第二年开始种地的季节。
男人带着孩子赶路也真不易,这一天。孩子又病了。
天又近黄昏了。他们来到一个屯子边上,见一户人家。他就在门口喊:“老乡,行行方便,找个宿吧。孩子生病了。”
这时,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走出来。说:“这位大哥,俺男人不在家,实在不方便。”
李连春说:“那就让我们在仓房里或者院角住一宿也行。孩子烧的厉害!”
“啊?是这样。”
那个女人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先进来,俺去后院老周家打听打听。他家一个老头领着儿子过日子。儿子是个小木匠,整天背着木匠匣子游走四方给人家打箱子柜。这几天没见他在家,可能有地方。”
李连春一听,心中大喜。他想,俺正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家。再说,他一个男人,和老头住也方便。于是对那妇女说:“好心的大嫂,谢谢你了。那俺就自个去找木匠大爷吧。请问,这是啥地方?”
抱孩子的女人说:“这地方叫沙吉毛吐。”
“沙吉毛吐?”
“对。这地方是洮儿河南边,也叫洮南。”(洮安)
李连春千恩万谢地告别了那好心的大嫂,来到离这儿不远的那一户人家。因知道了情况,他就上前打招呼。果然,一个老汉出来开门。
那老汉姓周,有七十多岁了。一见李连春抱着生病的孩子,二话没说地喊道:“到屋!上炕。孩子可挺不住哇。”
正像方才那妇女说的,原来周老汉的儿子外出干活,一走就得十天半拉月,家里就留下老汉一个人看家。炕也大,屋子也宽绰,收留几个人不成问题。
老汉急忙给孩子烧水。
火在外屋灶前点燃时李连春才发现,这真是一户木匠人家。只见墙上挂着几把锯,大柜上还放着几块画完还没取走的炕琴磁砖……
他心里一阵喜出望外——这是走对人家啦。
就在这时,从外边走进一个人来。问周老汉:
“飞龙呢?”(老头的儿子)
“上包拉温都啦。”
“啥时回来?”
“早也得十天八天的。晚就说不定了!”
“啊呀!那可咋整。”
“咋地?有事?”
“可不有事咋地。我家弟弟让车轧了老了(死了)。我想请他画‘宝材’!”
这是当地的一句俗语,“老了”就是故去了;而画宝材,是指人生前没准备棺材,不是正常死亡,这会儿人死后先装进棺材里,然后再找画家在上面现描现画。
而这种活,一般画活的不愿干。因为是带着尸体干。要干,丧属家得宁可出大价钱,还得记着人情。
周老汉说:“那也没招。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呀!”
那人急的说:“啊呀!我的老天爷。你能不能捎个信,让你儿子赶快回来。我出大价……”
老汉说:“啥价我也找不见人哪!”
听到这里,李连春放下孩子来到外屋问:“周大爷,咱当真人不说假话,这棺材画儿我画过。要不然,我去吧……”
“你?你会这一手?”
“对。”
那人一听,有会的。立刻上来拉李连春,并说快走。
“不中!这是俺家来的客。”
谁知,周老汉却不让。
他说,人家一个过路的,孩子又生着病,而且给你去画“宝材”,这不吉利呀。不能去。
那家画“宝材”的一听,急的“扑通”一声就给老头跪下了……
李连春心也软了。
他想,谁家还没有个为难着灾的时候。现在这家人家摊上事了,而且周大爷家又收留了自己,无论如何这个忙得帮啊。于是他就对周老汉说:“大爷,让我去吧。你放心,俺能画好。你先给孩子烧点水,熬碗粥。我去去就来……”
于是回身就和那人走了。
这一宿,李连春可就大显身手了。
他先是在“宝材”上画上图案,什么“犀牛望月”,什么“百鸟登云”,然后开刻。
他那刀法,技法,当时让丧主家大吃一惊。
他刻的,画的,比当地一些画棺材的人画的刻的都好。而且迅速麻利,声音不燥,色彩鲜活透亮。那家人家看呆了。
原来当年,这一带的棺材画十分讲究。许多的乡土画手往往是光会画或光会刻。像他这样的又会画又会刻的真是百里挑一呀。
第二天早上,当李连春带着人家给的一笔大钱回到了周老汉家时,老汉一宿没睡正等他。他看看儿子烧也退了。李连春心里乐了。他于是把钱往炕上一放说:“大爷!收起来吧。”
“这哪行!这是你挣的。”周老汉连连推辞。
最后推不过,还是收了。
周老汉又说:“听说你们是闯关东的。你要不嫌弃,就先在俺家住下。我儿子是木匠。咱们今后联合,开个画匠铺怎么样?”
其实,这也正是李连春希望的。
就这样,李连春就在周木匠家停下了。
他住下后,老汉知道他是搞木版年画的,于是就找了三个他的亲戚,也都会刻活,在李连春的指导下,开刻木版年画的木版。
头一批年画印制出来时已到了腊月初六了,可老汉的儿子还没回来。原来他在包拉温都一带和一个蒙古族姑娘过上了,有家不回。这把老汉气的,大骂儿子不争气。可又没办法。而家里亏了有李连春领着几个小伙计开这个画匠铺维持生活。可是让老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由于这一带山东人多,这年画快着呢。那一年,他家的买卖收入真不错。
而李连春呢,由于他木版刻的好,年画印的好,当地的老百姓亲切地称他为“洮南李”。
从那,他就在洮南站下了。他想,先干一阵子再去六喇嘛甸子找乡亲本家。
救人得妻
周老汉家的木匠铺一下子红火起来了。
那时节,这一带的山东人、河北人越集越多。除了租蒙古王爷的“荒”开种的外,还有不少关内“吃路饭”专门修铁路的,也都来到长岭、沙古毛吐一带驻扎。有时一个屯子,一个乡都是这种外来屯。
看着木匠铺在李连春的指挥下大伙越干越有劲,周老汉反而有些不得劲了。
这天晚上,周老汉炒了两个菜,烫上一壶酒,喊在作坊上领人刻版的李连春说:“连春哪,来陪大爷喝一口……”
爷俩个喝了一阵儿。周老汉脸红了。
他说:“连春啊,大爷我说话算数。你也老大不小啦,一个没女人的日子咋过?等过了这冬天,我一定张罗给你说个人。孩子也不能没有妈呀。”
李连春千恩万谢过后,说:“大爷,理是这么个理。可我一个臭木匠,谁给?”
话虽这么说,但李连春还是感恩不尽。
第二天,黑水屯子那边捎来一个口信,说要五百张“天地”和“财神”,外带八百张年画。
原来,黑水那边这几年关内来的人居住下来的越来越多。这年冬天雪大,地户们一冬天要起坝护水来年好开荒,所以不少“画商”不愿意往那边走,道太荒凉。
李连春想,那里的人家也得过年哪。哪能没年画呢,送就送一趟吧。
“我领两小打去吧。”他对周大爷说,“都是乡里乡亲的……”
“唉!连春哪。我怕苦了你!”
“大爷,苦是人吃的,罪是人遭的。俺不怕。”
“那好。孩子放家你放心。”
于是,李连春领上两小打,套上爬犁就直奔洮南西北的黑水去了。
那年冬天,北边雪壳子又深又厚。
这雪从秋天开下,到腊月还没停下过。天地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雪大风硬,爬犁行的快。
年画都捆在爬犁上俩小打坐在上面。李连春在下边赶着,跟着跑。他不断地叫那俩小打,别总坐在爬犁上,经常下来跑跑,不然就冻僵了。
越往前走,道越荒凉了。
而且,大片的苇塘子出现了。
这一带,尽是这种苇塘子。本来,这些苇子到秋冬专门有收苇子的老客来打,被人称为“刀客”。然后卖给俄国人和日本人的造纸厂。可是那年冬天,一入秋就下雪,刮大风,人进不来干活。刀客都猫冬去了。所以直到腊月,这苇塘还没人动。
这冬天的雪原苇塘,于是就成了狼的天下。
在古老荒凉的嫩科尔沁,冬季,狼们的活动十分频繁。别说在荒原上,就是在大白天这一带的狼们竟然敢走进人家的院子,大遥大摆地从鸡窝里抓鸡吃。
李连春他们把年画送到黑水画商那里后看看天色还早,李连春就让小打们往回返。
可是,刚走到离苇塘不远,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突然,李连春发现苇塘边上有几只狼,正在咬一匹马,还有一个人正在和狼撕巴着……
“啊?是谁让狼掏了?”李连春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小打说:“师傅,这年头少管闲事。咱们还是快走吧!别一会儿狼咬完他再咬咱们!”
“不行。”李连春说,“咱不能见死不救哇!”
只见他把手伸进棉袄里,一伸手就抽出一根七节鞭来……
“啊!师傅还会这一手?”
“是啊。早听说过,没见过。”
在俩小打叫喊着时,只见李连春手中的七节鞭已挥开。就见银光闪闪地亮起来,他奔狼群走过去了。
“师傅,你可加小心哪!”
小打们喊着时,就见围攻人马的狼们已直奔李连春围来。
李连春不动声色地在苇塘边站下。
当六七只恶狼一下子窜上来时,只见李连春手中的七节鞭一晃,只听“嚎嚎”的几声苦叫,就见三、四只狼的脑袋已摆在雪地上。
其余的狼吓得回头就跑。
这时,只听后边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勒马而来。一看坐在雪地上的人和倒在苇塘里的马,他们连忙跳下马来敬礼说:“大帅,我们来晚了!让您受惊了……”
可是,雪地上那人却“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提着裤子站起来说道:“他妈了个巴子的。我他妈下马撒泡尿的工夫,这狼就攻上来了。都饿红眼了。”
一位副官说:“大帅呀,谁让你的马太快!我们跟不上啊。”
原来,这人是东北洮南镇守使吴俊升吴大舌头。他这次是去白城一带检查边防护防。喝的多了点,回来时马又放得太快,把卫兵们都甩下了。这时,他发现李连春还提着七节鞭站在雪地上发愣,就说:“你们这帮废物!今个要不是这位义士救了我,说不定你们就见不着我吴大舌头啦。哈哈哈,他妈了个巴子的,看来我与这位义士有缘哪。义士,你是哪方人士?”
这时,那两个小打也才认出来了,这人正是吴大帅呀。
于是急忙上前说:“大帅,这是俺师傅。”
“师傅?什么师傅?”
“周家画铺的‘洮南李’呀!”
“洮南李……”
“对。”
“啊!想起来了。今年我府上的那对门神就是你洮南李刻的吧?”
李连春说:“回大帅。正是在下。”
“你小子行啊!”吴俊升说,“我光知道你木版年画什么的刻的好,没成想你他妈还有这一身武功。在家艺还是外来艺?”
“在家艺。”李连春如实说,“家父在山东历城开画店。也给人走镖押车。所以会这点玩艺。”
“好!好哇小子。你要愿意,我收你这洮南李当我的武术教官。你要不愿意可别怪我!”
吴俊升说着,又走到刚刚被李连春打死的四只狼跟前,走上前踢几脚。对手下的人说:“给我拉上两只。回去我吊它一个狼皮帽子。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
大伙也笑了。
于是,李连春装爬犁上两只野狼,吴俊升装上两只野狼,各自拉上,走了。临走,吴俊升说:“回头我请你喝酒!”谁知,这一下子引出一段姻缘来。
这一天,吴府真的送来了请帖,让李连春前去做客。
李连春推辞不过,只好去了。
席间,只见吴俊升一拍巴掌,从屏封后走出一个羞羞答答的姑娘来。只听吴俊升说:“这是我儿子的奶妈。叫常笑。她真是常常爱笑。这人心眼好着呢!我把她说给你了。你救了我一命,我还给你一个人。咱们这是两清啦!”
“啊!大帅!这使不得。我已是有孩子的人啦。”
“有孩子怕不什么?我早都派人打听过了。你是有孩子,没媳妇。对不对?怎么?你小子不同意?”
“不!不是。我是感恩不尽。”
“那还客气个屁。喝酒!”
就这样,由吴俊升做媒人,选了个良辰吉日,周老汉给李连春办了喜事,把这个叫常笑的漂亮姑娘娶到了家。
拉版远行
“洮南李”的名声越来越大了。
加上有“吴大帅”的名声罩着,李连春的名气在洮南开始叫响了,这也使他在周家木匠的地位也起来了。
李连春的这房媳妇常笑是双辽的双山镇人。两人成家后她也才知道,当年他在双辽(郑家屯)受那林长青的气,但如今有了名份,成了吴大帅的恩人,但毕竟这买卖这场地还是人家周家的。
一天,常笑对丈夫说:“连春哪,咱给人家周家干,不如有一处自己的房场。”
那时,李连春和周老汉合开木匠铺,连成家结婚也是用的周家的仓房,自己还不能独立,就更谈不上买房场自己盖房了。
李连春说:“先这样吧。等过几年,咱有了积蓄,再选场盖房。”
谁知,一件事让他打下了搬家的主意。
有一天下晌,周老汉的儿子周飞龙回来了。
本来,这周飞龙一走走了两年,连家也不回,在包拉温都那一带的乡下和一个蒙古族姑娘成了家,过的也不错。可是由于后来他也太不完活,卖了木匠家什买了一百只羊放着,本想发财。可是放羊他也不好好放,弄得羊死财尽,总和媳妇打仗。这次,他是从草甸上回来,想回家顺便看看爹日子过的咋样。
他走在街上这么一打听,可了不得了。
原来洮南街上人人传说,老周家是吴大帅的恩人亲家。他家还来了一个“神画师”。那手艺绝了。
他走到自家门口一看,喝!大门脸都变了。
只见原先那两间孤零零的草房,现在已接了两间。大门楼也不一样了。只见“周家木铺”下边,还挂着一个“洮南李”的木雕牌,十分精彩。
门口,那是订货的,看货的,人来人往啊。
周飞龙一步就迈进了自家的院门。
一见他进来了,有干活的小打认识。就喊:“来了来了!周少爷回来了……”
李连春急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迎了出去。他比周飞龙大几岁。于是一施礼说:“哎呀是飞龙兄弟回来啦!快,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你嫂子,这是……”
还没等李连春介绍完,周飞龙一麻搭眼皮说:“不用你介绍。这是我家我还不知道吗?”
说完,待搭不理地进了上屋。
那天晚上,一家六口吃的饭。但是,周飞龙一句话也不说。常笑也看出周家少爷的脸色。吃了个半饱,就领孩子到下屋去了。
李连春刚要走,却被周飞龙叫住了。
周飞龙说:“李师傅,咱们当真人不说假话。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李连春说::“兄弟,有啥话你说吧。咱们是一家人。别看两家姓。”
周飞龙说:“我可告诉你,我这次回来,是分家来的。”
李连春说:“兄弟,这是你的家呀!你说了算。”
“那好!从今个起,你搬出去!”
“畜牲——!”
谁知周老汉一听,从炕上跳起来。他指着儿子的鼻子泼口大骂。他把儿子不在家这二年人家李连春大哥如何收拾这个破烂家业,一直干到今天,并已打好了底,又如何干出了名堂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加了一句:“要分,你自己背房子走,我没你这个儿子!”
谁知,周飞龙也火了。他说:“你撵我?那好,我从今后也没你这个爹!”
“什么?”老汉突然“啊”地一声气得吐了一口血,倒在了炕上。连春赶忙上前料理,一家人忙成了一团。
深夜,李连春安慰了一会儿周老汉才回到下屋。
见丈夫闷闷不乐地回来,妻子常笑也分析到了一些事情。她于是安慰着说:“连春啊,说说你的打算吧。”
李连春眼中落下泪来。
他真是佩服妻子的观察能力。
他于是把方才周家儿子要分家周老汉气得吐血,父子两人吵翻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加了一句,“眼下,咱们是外人哪。”
“那你的打算?”
“周老汉心眼好使收留了咱们,也才使你我有了今天。”李连春狠狠地抽上一口关东烟说,“可现在人家儿子回来了。人家要分家,咱不能拦着。”
妻子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
“怎么?”
“好歹咱得分点钱。也好买房买地站下呀。”
“嗯。他周老汉不会丧良心的。”李连春自言自语地说。
于是,二人满怀希望地睡下了。谁知,事情并不象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
第二天,李连春找到了周老汉,说明了自己同意分家另过的打算,并让周家按几年来的合作收利互分所得时,周飞龙趋老汉在病中拿出一个没挣多少钱的账本。说:“挣钱?挣什么钱?”
“钱呢?”
“钱?卖水的看大河——尽是钱了呢。我告诉你,钱不都为了你成家再填几件家俱,都已用完了吗?”
李连春一听,气得当时就傻了眼。
可是那时,周老汉还在昏迷中。他也无法找“证人”。于是回了下屋。
他把周飞龙的话对妻子常笑一说。妻子点点头说:“夫哇,我早就料想到他们会有这一手。”
“可眼下,咋办?”
“咋办?走。离开这里,闯自己的路吧。”
“但走,也不能这么白走。”妻子说。
李连春问:“哪怎么走?”
“我看,咱和他们据理力争。钱不给也行。可哪版都是你一点点一块块地刻出来的,他不能丧良心不给咱吧。”
李连春觉得妻子的话有道理。于是第二天他就去找周飞龙。说:“兄弟,世上人做事不能把事做绝。我在你家干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分家,你也不能一点什么也不给俺吧……”
“你还想要什么?痛快给我走人!”
“不行。我的那些版子,得给我……”
“版子?”
“对。”
“不就是那些破版子吗?给你!”
没成想,周飞龙痛快地答应了。原来,他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家伙。他以为他的店已经名声在外了,还要这些“破烂”干什么才答应的。
当时,他就派人把那些版子扔了可院子,让李连春快些捡走。
其实,就连当年双辽的林长青撵走李连春也是后悔过。但如今周飞龙还不知道,没了这些版他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在他家干活的小打们心里明白,周家从此就完了呀。于是,看着人家李连春把木版拾起来,装上爬犁拉走后,他们也都散了。
李连春是一周后搬的家。
他和常笑商量好,先奔往六喇嘛甸子找到本家李家屯落脚,再谋下一步的生存。那一天他走,洮南许多父老乡亲来送他……
“连春哪,你走好——!”
“李师傅,你可常来呀!”
……
乡亲们都很留恋洮南李。
可是,他毅然离开洮南,走了,往西走了。
爬犁拉着他所有的“家底”,大约有二三百块木版,在北方的风雪中移动着。妻子和儿子妹子坐在爬犁上。李连春甩动鞭子赶着牲口,一家人渐渐地消失在北方茫茫的风雪之中。
洮南李画坊
越往西,四野越荒凉了。
风中和雪里,一株株枯黑的树木在摇动着。那发出嚎叫声的北风仿佛似要把那些枯棵老树连根拔起。
这种树,叫蒙古黄榆。
在北方科尔沁沙地上,土包上,雪壳子里,这种树到处生长着。蒙古黄榆的木质很细很硬。李连春来东北后的许多木版都是用这种木刻成的。
借人家的一头牛拉着这沉重的一爬犁木版也走不动了。儿子就说,爹呀,把这些木头扔了吧。咱们这是走到哪儿是个头呢?
老爹说,儿呀,不能扔。这是咱李家的命根子。无论走到哪,咱得靠它吃饭哪。当家人就是爹,他说了算哪。于是一家人,一头牛,一套爬犁,一罗子版,他们继续往西。
往西,沙雪地上尽是一些蒙古榆树丛。就是这块长着蒙古榆树的地方把李连春一家的故事也连在了一起。这个地方叫瞻榆。
传说,从前有一个县官,他要被上级召见。当时他心下没底,上司会对他说什么呢?是褒奖还是惩罚?他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回身,看见衙门以西的草甸子上长着一棵大榆树。
只见那大榆树郁郁葱葱,树干粗大挺拔。而且在这干旱贫瘠的土地上却长得十分高大,也说不定有多少年头了。突然间,县官领悟道,人生在世,应该像这棵老榆树一样,顽强生长,力求长远。这便是一种“道”哇。
县官去见了上司。他不卑不亢,终于被人所尊敬和爱戴,最终成了大器。
后来,他把这地方叫瞻榆。
意在是他通过看到这棵老榆树后受到了生存思想的启发。他是让后人也来这里瞻仰这棵老榆树。他相信人人看了这老棵榆树都会受到启发。记住人生存下去的道理。
这一天,李连春一家正走到瞻榆了。
牛也渴了,人也累了。他们就到路边一家人家找口水喝。那家是个杂货铺,掌柜的姓王,人称王老三。他见李连春的爬犁上拉着一堆木版,就奇怪地问:“干啥用的?”
“刻印年画。就是大胖小子,抱鲤鱼什么的那些年画。还有门神!”
“年画?”王老三一听说:“哎呀,你这手艺可新鲜。但眼下也一时半会的见不着利呀!而且,得有人和你干。先留下你才行啊。你有打算吗?想找个啥样人和你合伙?”
李连春说:“兄弟,你真是个热心肠人。我呀,就想找个有木匠手艺的。他能帮我刻刻版就行。至于印哪、上色呀,我媳妇和孩子都能插上手……”
“木匠?”
“对呀。”
“哎呀!算让你说着了。我有个朋友,他是个木匠。姓赵,他开个木铺。但不知人家干不干。我得给你扫听扫听。”(当地土语,打听打听。)
李连春两口子一听,别提多感激人家了,当时恨不得给人家磕头作揖。
王老三也是个说话办事麻利的人。当下,他让媳妇看守铺子,他出门就奔了街西的赵家木匠铺。
瞻榆街里的赵家木铺当年是个挺像样的作坊。大院套,一溜的五间房子。而且赵家木铺是个大木匠铺,什么大车,爬犁,房架子都做之外,还有炕琴,大柜,桌子,板凳样样都行。木铺是老爷子领着俩儿子赵云波和赵云生两人开,伙计能有三五个。
老爷子是一个挺有心计的人。老家是山东高密。早年随老父亲闯关东揽蒙古族王爷的“荒”种。到他这辈上又把“荒”租给了后来的乡亲,于是他领儿子开起了这个木铺。
王老三一提来了个刻年画的闯关东的画匠,老爷子眼睛可就有神了。因为他知道,他小时候家乡来过画商(也叫画贩子),从山东高密往这儿背画卖。一回也背不少。后来路太远,雪太大,画商也就不怎么来了。要是真有这方面的艺人来,他自个开个画作坊,这不是如鱼得水吗?于是他立刻问:“这人在哪?”
王老三说:“就在俺铺子里。”
“走。咱们去见见他……”
对于李连春来说,这真叫踏破铁脚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当时,赵老爷子见过李连春,问他李家赵家合开这年画作坊都有什么条件。
李连春说:“赵师傅,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收留了俺们,俺哪敢提什么条件?你就看着给吧。主要是先找个地方住下。”
赵老汉上下打量一下对方。说:“我说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实在的人。这么的,咱们合作开木铺,你尽管刻版印你的年画。到了有收入的时候,咱们四六开。我六你四。至于住处呢,庄稼院别的没有,仓子有的是。我把我铺子的西厢房二间倒给你,你就领家人和孩子住下。你看行吗?”
一句话,说得李连春心花怒放。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荒漠的东北,还有这么爽快的合作者。当下就谢过老人,赶起爬犁直奔赵家木铺。
常笑是个勤快的女人。只要有了家,也不嫌屋子旧和破,她领着儿子和小姑子上街里纸房买了一些老纸,先把土屋子糊了一遍。又找出不少旧年画贴了可屋子。一个新的家立刻充满了温馨。
这天晚上,老赵头炒了几个土豆丝和白菜片,烫上一壶老酒,把李家四口请到自己的房屋。他对两个儿子云波和云生说:“小子,你们记住,这李师傅的手艺有用啊!今后,他是咱们家的人了。你们好生跟他学。咱们在瞻榆要制出年画来。省得一年一年的,山东高密的老乡还得往这儿背年画。来,让俺敬你一杯……”
“哎呀!这可使不得。”李连春连连说:“赵师傅,俺得敬你一杯呀。有了你,俺才落了脚。”
“外了外了!”赵木匠说,“咱们是本行,又是山东老乡。有啥可说的。”
“不过,赵师傅,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俺有一块牌子。”
“牌子?”
“对。就是我的字号,叫‘洮南李’。我想把它挂出去。”
“对呀!这得挂出去。”
“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来看一看……”
老赵头乐了。说:“先别忙。咱们先喝酒,明个开挂。”
“好。喝!喝!”
就这样,几个盛满东北烧酒的老碗碰在了一起,一段难忘的岁月也从此开始了。
其实在那个时候,中国闯关东的移民大潮已如潮水般向北涌来。移民移民,潮来潮去,但总有一些人留了下来。
据《国家地理》记载,到1944年,也就是清军入关三百周年的时候,东北这个曾经的荒原,已经是闯关东人往来的热土啦。
其实,闯关东使无数的文化得以复活,当然这种复活是艰难的。但是,这种文化其实已悄然地在北方的土地上伸下了根须,并向黑土的深层扎了下去。
人的生存,其实是在记载着人自己的历程和命运。这是一种自觉和不自觉的行为。其实就在闯关东年画已在北方的土地上悄然扎根的时候,还有许多文化也在延伸。
今天,木版年画被人记住并真正得知在吉林,在茫茫的白城八百里瀚海的通榆有闯关东木版年画传人和作坊时,其实诸多的移民文化也悄然地留在这块土地上了。有一部叫《王宝川下关东》的汉族民间史诗也和李连春木版年画的命运几乎一致。
王宝川这个人出生于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他是山东泰安王家疃村人,20岁便闯关东而来了。他是个遗腹子,就是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为了讨生活,他的父亲新婚三天后便前往长白山当木把,放木排的时候不幸撞折了腿,惨死在河水中。
同许多山东村庄一样,王家疃村饱受旱涝之灾以及兵匪侵扰。为了生存,半数以上的村民纷纷闯关东。上学和做家务的空闲时间,王宝川经常听大人们讲闯关东的故事。越说越神奇,一说说半天。故事里的关东,“土地多的不得了,树密的不得了”,有棒槌、紫貂、乌拉草等宝物,人们的生活习俗也非常怪异。凡此种种,让王宝川心里长了草,“做梦都在关东山里跑”。
18岁时,王宝川长成村里最壮实的小伙子。他与邻家女孩顾小贤青梅竹马,“好像是一朵花的两个瓣”。可母亲认为顾小贤中看不中用,不能抗重活。在母亲的逼迫下,王宝川无奈娶了逃荒女衣志花为妻。顾小贤独自去了长白山。临行前,王宝川和顾小贤约定,一对定情的耳环,各持一个作为“再见面时的证见”。
两年后,为了谋生,更为了与顾小贤相聚,王宝川离开家乡,踏上了漫漫寻找之路。
水陆兼程,王宝川从烟台下海,坐小舢板漂到辽宁安东(今丹东),然后一路乞讨来到长白山挖人参。好不容易挖到一棵宝参卖了好价,却遭土匪劫持,并被巡捕诬陷为密探,押解到京城。一个半月后无罪释放,王宝川成了流浪汉。
尽管思念家人,可王宝川不甘心,从陆路继续闯关东。在奉天(今沈阳),他碰上一个做生意的机会,秉着薄利多销、和气生财的原则,不到三年,他就积蓄了一些家产,回山东老家将一家三口接到奉天。可由于战火殃及,商铺很快倒闭,王宝川又蹲了小半年的监狱,出狱后挑货郎担维持家用。
“没想到耽搁在奉天,一混就是七八年,钱财没挣着,小贤也未见。”屡遭打击的王宝川念念不忘闯关东的初衷,于是,他下定决心再进长白山寻找。在山里,王宝川先后从事淘金、伐木、放排等艰苦的劳动,多次遇见土匪、狼群、险滩等灾难,生活就如同“苦水泡黄连”。可他凭着自己的胆气和细心,多次化险为夷,在木帮里,仗义的王宝川还成为劳工们的主心骨。
讨生活的同时,王宝川一直打听顾小贤的消息,可俩人每每阴差阳错。有一次,他甚至已经找到了顾小贤栖身的庄园,却被土匪突然抓走,未能和恋人见面。王宝川“横下心再苦再累也不怕,找不到心上之人不算完”。
“九·一八”事变后不久,日军占领奉天,王宝川的家发生了巨变。妻子衣志花被日军翻译官强行弄走,母亲上吊自杀。王宝川匆忙赶回,和兄弟们设计砸开监狱,救出衣志花。可祸不单行,在儿子铁军结婚的当天,新娘被流弹穿胸打死。悲痛欲绝的铁军离家出走,不知所踪。王宝川让衣志花回海南(山东),自己第三次进山,寻找儿子和顾小贤。
进山转悠了很多天,仍然没有儿子和恋人的音信,却碰见了当抗联营长的堂兄王宝山。王宝川从此加入抗日队伍。正在筹建抗联联络站的时候,老乡带来口信,妻子衣志花病死,“临咽气时说了一句话,叫宝川去找顾小贤”。
苍天不负有心人,最终,王宝川找到了失散20多年的恋人顾小贤。“八月八”这天,俩人举办了素淡的婚礼,“只是一样东西不一般”,那就是顾小贤戴在耳朵上的银耳环,一个闪银光,一个闪红光。
在闯关东的人和事都随历史远去民间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的时候,《王宝川下关东》的抢救和整理无疑复活了其间的很多记忆。
在数以千万计的闯关东人群中,王宝川被记住,是极其偶然的事情。这个生于泰山脚下王家疃村,20岁就出门闯关东的山东人,与其他人相比,经历并非特殊。不同的是,他是民间史诗——《王宝川下关东》中的主人公。尽管到目前为止,人们还不清楚,王宝川是确有其人,还是由最初的传唱者创造出的艺术形象,但王宝川在闯关东路途上经历的苦难,无疑是真实的。
这部流传于吉林白山一带由底层民众口口相传的歌谣,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偶然被发现。那时,持续数百年的闯关东大潮早已停止,发生在闯关东路上的那些普通人的故事,也逐渐被淡忘了……
就像李连春“洮南李”。他的招牌挂出去不久,赵家木铺又火了。可是人的一生,总是矛盾重重。这年画生意一火,老赵头在两个儿子的窜缀下,觉得收入大了,和李连春四六开不合算,于是又打算自己挑门单干。
在从前中国的民间,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利益之事使许多文化被遏制在发展的形态上。实在没招,也是常笑的意思,干不了,就走。
在这儿开画坊也就有四五年的工夫。这时家里又添了一个儿子。一家五口人没有办法在这呆下去,于是,又拉着自己的木版离开瞻榆奔向了西部的通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