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诚龙

“吾兄高志有勇，体力坚强，朋辈中所少。而有数缺点：一、言语欠爽快，态度欠明决，谦恭过多而真面过少。二、感情及意气用事而理智无权。三、时起猜疑，又不愿明释。四、观察批判，一以主观的而少客观的。五、略有不服善之处。六、略有虚荣心。七、略骄气。八、少自省，明于责人而暗于责己。九、少条理而多大言。十、自视过高，看事过易。”

这里所谓“吾兄”，即彭璜也；而自称“弟两年半以来，几尽将修养破坏”的“弟”者，即毛泽东也。彭璜是湖南湘乡人，1919年任湖南学生联合会会长，在湖南大中学校，也是一个风云人物；1920年夏，与毛泽东等同仁志士创办文化书社并组织俄罗斯研究会，被推举为“会计干事”，位置看似不高，其实呢，“驻会接洽一切”；他短暂的一生，几乎与毛泽东共呼吸，同命运。也就在这一年9月，他与毛泽东联合教育、新闻、工商政各界，发起了湖南自治运动；又在11月前，参加了毛泽东、何叔衡等六人发起成立的湖南共产党组织的签字活动，成为湖南共产主义小组的最早成员之一。

彭璜与毛泽东，在公是同志，在私是兄弟，也是老家挨得很近的老乡，年龄也差不多，毛泽东比彭璜大二三岁。两人同事一多，朋友一长，便对对方优缺点有切近观察与体会，1921年1月28日，毛泽东给彭璜写了一封信，说是写信，其实是回信。彭璜给毛泽东办了一个“出入证”，寄给毛泽东，随证又写了一信，心中谈及“日前论及待人问题”，所以，毛泽东便也回信谈及做人问题。

毛泽东给彭璜的批评，列了十条，比我们一般要求列“三条”，多出了七条。这里，不在批评的数量，而在批评的质量。第一条便直中心尖，批评彭璜“言语欠爽快，态度欠明决”，尤其是后一句，不但让人红脸，一定更让人出汗，“谦恭过多而真面过少”，待人不真诚，这个批评，很是尖锐；其后九条，条条刺心。毛泽东批评同志，无乡愿气，很直，很猛，很不留情面。

伟人之所以为伟人，不是一味批评别人，如鲁迅先生所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我更多的，是更无情第解剖我自己。”在这封信里，毛泽东指出彭璜存在缺点与问题，他也把自己摆了进去，“兄之缺点，弟观察未必得当。然除一、三及第五条弟自信所犯不多外，其余弟一概都有。”而更猛烈自我解剖的，是前面那一句：“弟两年半以来，几尽将修养破坏。”毛泽东批评彭璜，并不是对人家是马列主义，对自己是自由主义；他敢于批评同志，更严于自我剖析。他指出了彭璜十个做人问题，他说他自己占了其中七条，貌似自我批评的比人家少，其实不，他在信中还剖析自己：“弟有一最大缺点而不好意思向人公开者，即意弱是也。”

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在初期的毛泽东看来，这是人性的修养与完善，“弟常常觉得一个人总有缺点，君子只能该过，断无生而无过。”所谓君子，不“君”在“无过”，而“君”在”改过。恶人与小人，明知自己错大矣，不但不准别人指出，也不愿自省自励。把别人对他的剀切批评，当成是恶意诽谤，当成是敌意丑化，更自此心生恨意，更自此反目成仇。只听得好话，听不得忠言，只知道忠言逆耳，不知道忠言养心；一概把别人的批评，当成“道德优越论”，曰“有一种恶是：‘我是为你好’”，如果拒绝一切批评，哪怕是真心朋友的真挚批评，那么，这人在私将成为小人，在公将成为奸臣。

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也不仅是个人修养事，如果说，在给彭璜的信里，毛泽东开展这样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只是个人之间互相砥砺，其时，毛泽东与彭璜虽然参加了革命活动，但远没有组织一个真正的组织。后来，当一个政党成型了，毛泽东把批评与自我批评，提高到了新的高度：“批评和自我批评是一种方法，是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方法，而且是唯一的方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

毛泽东强调批评与自我批评，是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一种方法，而且是唯一方法，这把批评与自我批评，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批评与自我批评，从一定意义上，可以推断，其人所犯的错误，其人所出现的问题，还处在苗头状态。错误刚露头，便有人给指出，有人给提醒，有人给诫勉，那么，你就会在错误的道路上，给自己踩一脚。如果继续下去，那么，便当党纪处分，便当移送司法，便当政法与军法处置，到得那时，已经不是“人民内部的矛盾”了，严重一点说，是敌我矛盾了。如果说，批评与自我批评，在私，是朋友间的真挚情怀，那么，批评与自我批评，在公，是组织里的最大善意。

彭璜看到毛泽东的批评信，他并不因此与毛泽东结怨，更不与毛泽东成仇，他非常诚恳地接受了毛泽东的批评，两人合作非常愉快，可惜的是，天不假年，1921年秋，彭璜过世，年仅二十五六岁，毛泽东少了一个挚友，中国革命少了一位干将。毛泽东指出彭璜的那些缺点与错误，我们看不到彭璜改正了哪些，但毛泽东自我批评，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代领袖的人格成长与政治成长。比如毛泽东自评的“意弱”问题，在此后的人生历练与政治品格中，基本上没有这个缺点了，这个缺点改得干干净净，不说枪林弹雨中的风云岁月，再大困难打不倒他，便是抗美援朝，面对这样的空前的“压历山大”，也压不跨伟人泰山一般的意志，而毛泽东的个人坚强意志，转化成为了一个国家的精神国力。

1920年年代的毛泽东，正是人格修炼与政治品格的生长期，毛泽东后来很多建党建国的思想，便形成于这个时期，比如“实事求是”，便是他在岳麓书院游学中形成的；比如批评与自我批评，便在与挚友的书信往来中形成的。这告诉我们，一个人较早地正视批评与自我批评，不一定成为伟人，但一定会成为一个少犯错误，少出问题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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