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招兵买马
5.下马威(下)
作者:徐锦庚2004年6月1日,高淑贞带着党组织关系介绍信,离开学校,赴办事处报到。当天黄昏,王恩峰陪着她,来到三涧溪,准备召开党员大会。白天,村民要下地、务工,有啥会,只能利用晚上开。王庆孝也随同交接。街道党工委很重视,已提前两天向村里下通知。进村前,高淑贞暗想,三涧溪是个大村,党员多达73人,王白中学就在三涧溪村,自己在这里教过8年书,22岁到30岁的年轻人,都曾是自己的学生,村里人对她很客气,这会儿屋里大概已坐满人,场面估计会很热闹,自己得说番亮堂话,给大伙儿鼓鼓劲。

王恩峰打头,高淑贞、王庆孝跟着,走进面粉厂南屋。村里办公场地小,借用面粉厂屋子。然而,屋里只有十几个人,正在埋头抽烟,屋里乌烟瘴气,光线昏暗。王恩峰一愣:“人呢?不是早下通知了吗?”半晌无人应答。王恩峰转身问王庆孝:“你们没下通知?”“我这些天没来。”王庆孝脸一红,贴近王恩峰耳边,轻声说道,“村干部已5年没领报酬,平时使唤不动,大概没往下通知。”他干了9个月,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早已心灰意冷。10多天前,村民就在传他要走、高淑贞要来,更不买他的账。所以,这几天,他没到村里来,不想自讨没趣。王恩峰沉下脸,挥挥手:“你们快去叫,我在这儿等着。”多数人纹丝不动,只有两三个人应承一声,出门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陆续有人来。王恩峰想发作一番,转念一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发脾气管用,就不必换人了。等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凑成37人,刚刚过半,勉强达到法定人数。面粉厂把所有能当凳使的,都给搬来了,五花八门,高高低低,数量不够,有的2人挤一块儿,勉强坐下。高淑贞暗暗观察,发现一个怪现象:当过两委干部的,大多没有到场。王恩峰忍住气,宣布开会。他先读了街道党工委的任命。然后,新老书记交接。交接手续很简单,就一张收支表格。高淑贞这才发现,除了几笔应收款外,实际收入数额为零,却负债80多万元!交接之后,王庆孝发表告别感言。尽管他受尽欺凌,此时此刻,他还是顾及面子,尽说感谢的话。高淑贞想起他尿裤子的事,知道他言不由衷,心里暗暗发笑。轮到高淑贞表态了,她快言快语,说话干脆利落:“我是三涧溪的媳妇,活是村里的人,死是村里的鬼,一定会全心全意干好,希望大家支持我。”这时,天色已暗,电灯像萤火虫,屋里光线差,看不清大家表情,只看到三五成群,互相递着烟,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高声谈论。过了一会儿,一个敦实老汉站起来,抻抻中山装,歪斜着大脑袋,阴阴地问:“高书记,你当,我们不反对,只想知道,你带来多少钱?你能给村干啥?”同样这几句话,如果是正常语气,高淑贞也能接受。但此人故意拖长声调,口气冷得像块冰,不仅是质问,还带着轻视,甚至挑衅。高淑贞一听,顿生反感。前些天,高淑贞回村里,悄悄找几个人摸底。有人担心说,这个党员会,还不知能不能开成呢。尽管她有思想准备,但今天这个冷场面,仍是始料未及。她仔细打量,发话的叫杨孝坤,早年当过几年兵,在部队入的党,自恃见过世面,喜欢挑事,一直是领头上访的主儿。高淑贞想,哟,刚见面就一斧砍来?我可不吃这一套!决定正面硬刚,当即冷冷顶回去:“我没有带多少钱,只是扛两个膀子、一颗头来。”杨孝坤听出火药味,拉长了脸,又剌出一剑:“你说话咋这么难听?”高淑贞明白了,对方故意当众发难,是想给她下马威,如果不把他镇住,别人也会趁势欺上,遂两眉倒竖,脸色一沉,加重语气:“你提的是啥问题?我能带多少钱来?散会以后,我上你家去,你有啥意见,对着我说。党员大会上,不要再提这样的问题!”高淑贞是大嗓门,又带着气,一番话威严十足,让人心中一凛。本来,会场嗡嗡声不绝,霎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像聚光灯,齐刷刷望向她,又齐刷刷转向杨孝坤,看他如何应对。高淑贞的凛冽语气,令杨孝坤措手不及。他张张嘴,没发出声音,鼻子不甘,“哼”一声,悻悻然坐下,别过脸去,呼呼喘着气,像斗败的公鸡。这场面,让大家大感意外,看到杨孝坤败下阵来,知道遇到硬碴儿了,没人再敢发难。不到半小时,会议草草结束,大家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外后,不知谁嘟囔一句:“大老爷们都治不了,一个娘儿们知道个啥!”大家哄堂大笑。有人高声附和:“谁也治不了,神仙来了也白搭。”高淑贞耳尖,说话的是李大奎,原村支书。“就是。”有人阴阳怪气:“哼,有好戏看喽,看她咋哭的!”门外爆出一阵哄笑。一股怒气,直冲高淑贞脑门,心里腾起一股火:咋的?瞧不起我?好!你们等着,咱们比试比试!散会后,3人已是饥肠辘辘,来到村里的小饭店。因会议开得不顺,3人心情有些沉重。王庆孝挠挠头,同情地说:“妹妹,这碗饭不好吃啊。”王恩峰赶紧打气:“这有啥。干不了,不是还有组织吗?”高淑贞一摆手:“请组织放心,别看这些歪头斜眼的,我不怕!谁和我打,我就和谁打!我既然接过这军令状,决不会认输!”王恩峰哈哈大笑,沉闷气氛一扫而光。这家小店,叫四邻饭店,老板石俊,是本村村民,正在厨房炒菜。论年龄,比高淑贞略小;论街坊辈分,得叫她奶奶。这时,他擦着手走出来,冲着高淑贞说:“奶奶,你来太好了。这群私孩子(方言,意为‘私生子’,变相骂人‘没爹’,或‘娘不正经’),啥也不干,就知道吃喝。”边说,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沓白条子,“喏,这些条子,都是他们吃喝赊的账,欠好多年了。”他口中的“私孩子”,指的是村干部。“多少钱?”高淑贞瞄了一眼白条,皱起眉头。“6万多元呢!”石俊递给高淑贞,欲请她过目。“什么?这么多!”高淑贞跳了起来,手往后缩,仿佛那是烫手山芋,“咋不向他们要?”“我向他们要了几次,谁都不认。”石俊一脸苦笑,“他们说是为村里的事,不是他自己的事,等村里有钱再还。村里啥时有钱呢?”高淑贞看了眼王庆孝,王庆孝赶紧撇清:“我可没吃过。”他被村民当猴耍,哪还敢来蹭吃?“你想咋办?”高淑贞问。“我还能咋办?”石俊看着高淑贞的脸,小心试探,“我只能指望奶奶了。”高淑贞把茶杯一蹾:“账上还欠着80万元债呢,这里又欠6万多元,你奶奶又不是神仙,能变出钱来?”“这……那我……”见高淑贞不悦,石俊有些不安,望望王恩峰,王恩峰不吭声;瞅瞅王庆孝,王庆孝一脸无辜。“这么着吧。”高淑贞缓了口气,“你也不容易。白条先收起来,等啥时村里有钱了,就还你。”“哎,哎!”石俊点头哈腰,想了想,鼓了鼓勇气,“只是不知……啥时才有钱?”“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没等高淑贞回答,王恩峰打起圆场。他很清楚,这个糟头事,不是今晚能解决的,没个10年8年,石俊甭想拿到钱,遂替高淑贞解围,笑嘻嘻地对她说,“是吧?”“是。”高淑贞勉强挤出笑容。高淑贞的家,已搬到章丘城区明水镇。为方便孩子上学,在那儿买了一套房。那天晚上,她回到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害得赵云昌睡不着,揶揄道:“咋了?新官上任第一天,太激动了?”高淑贞叹了口气:“任命之前,我无所谓的,可干可不干。真任命了,我还真有点压力。没想到是这么个烂摊子,怪不得王庆孝死活不干。”赵云昌哼了一声:“又没人逼你,是你自己愿意的,能怪谁?你活该。”高淑贞拍了一下丈夫:“你是咋说话的?不给我鼓劲,反而说风凉话。我可告诉你,你别给我添乱,就像在东太平庄一样,你别问我,也别管我,我也不给家里添乱,你得照顾好孩子,管好她俩的学习。”两个女儿,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你爱咋咋的,我才懒得操这份闲心呢,咱俩井水不犯河水。”赵云昌一翻身,后背对着妻子,“你那年去东太平庄,我是不反对。你今天去三涧溪,我是不赞成。我可提醒你啊,三涧溪可不是东太平庄,没有一盏省油灯,我太了解了。”高淑贞在娘家村受的委屈,赵云昌并不知道。高淑贞有个习惯,不把公家的事带回家,无论遇到多大委屈,从不对丈夫说。所以,赵云昌以为,她在东太平顺风顺水。高淑贞坐起身,郑重地给丈夫立下规矩:“我可给你说好了,今后,不管谁带礼物上门,你都要拒绝。如果你要留下,我会和你没完。”“行行行,就你觉悟高。”赵云昌有点恼火,“又来给我规定这、规定那,我才不啰啰这些事呢。你爱咋整咋整,我可要睡觉了。”记得有天晚上,他同学打电话来,让他帮忙说说工程的事。高淑贞立马制止:“你只管教好你的书,工程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与我也没有关系。”从那以后,再有人请赵云昌帮忙,他都不再吭声,不想自讨没趣。黑夜中,高淑贞头枕双手,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明天上午,她要开村两委班子会,该说些啥呢?看今天这架势,两委班子好不到哪儿去,说不定又会刁难。刁难就刁难吧,我偏不信邪!高淑贞自认心大,总是一觉睡到天明。那一夜,她才发现,原来丈夫也会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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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锦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