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觉得自己焦虑吗?”
当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社会学系副教授、复旦大学家庭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沈奕斐向台下听众抛出这个问题时,回答来得整齐划一:
“焦虑!”
这场名为“当代社会的青年焦虑——基于家庭、性别视角的研究”的讲座,日前在复旦校园内举行。由于听众大多都是复旦学生,所以沈奕斐接着问:“你们都考进复旦了还焦虑吗?你们能考进复旦,说明你们在高考中已经超过了大概97%的同龄人,你们属于最靠前的那3%。就这样,你们还会焦虑吗?”
台下有学生回答:“更焦虑了……”
随后接受晨报记者采访时,沈奕斐说,在“焦虑”已经成为某种社会普遍情绪的当下,正确认知“焦虑”的由来,区分“焦虑”与“压力”的差异,是有效面对和缓解焦虑的必要途径。而在此之前,我们最需要告诉自己的是这样一句话:别怕,你不是一个人在焦虑!
焦虑
是选择变多的“副产品
同为复旦校友,“70后” 的沈奕斐对“00后”的师弟师妹们说:“坦率地说,焦虑是你们这代人的问题,但真的不是你们的问题。”
沈奕斐以自己的求学、就业经历为例。1995年,沈奕斐考进复旦大学国政系,本科毕业后继续攻读研究生,然后留校进了社会学系。从1994届大学生开始大规模施行的“双向选择”(即国家不包分配),并没有给那时候的大学生——尤其是复旦的毕业生们,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
说起当年,沈奕斐和她的同学们,都对自己的未来信心满满。
“这种自信,不是我给自己的,而是整个社会给我的。因为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我相信自己毕业之后总归是能找到工作的,我的工作总归是不会太差的,我再努把力总归是可以立足的……这是时代给到我个人的安全感。”
但是随着经济的迅速发展,传统社会稳定、缓慢、注重整体而忽视个体的模式被打破,社会学中所谓“现代性”的本质特征之一——“不确定性”开始凸显。
“比如以前会认为你的大学好,你毕业后找的工作就一定好,现在不一定了;甚至你大学毕业,你的工作和收入也可能没有人家没读过大学的好。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确定性,以前的经验放到现在,经常是不管用的,甚至是相反的。现在的大学生从进大学第一天起就已经在为工作焦虑了,因为好大学、成绩好,这些都不再是百分百可靠的保障。”
传统社会选择少,让人感觉禁锢;但是当现代社会强调自由选择、自担风险的时候,不确定性也随之增加。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过程,核心转变就是给了每个人更多的选择权。但,一个人怎么确定自己的选择一定是对的、好的呢?更何况,一个人的未来不仅仅与个人选择有关,也与整个社会的发展、进步、变故,息息相关,比如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就改变了很多人的航道。
也正因为如此,沈奕斐告诉学生:当大家都有焦虑情绪、觉得是不是自己“有问题”的时候,请记住其实你是很正常的,因为“焦虑就是当代生活的常态”。而且,适度的焦虑,也可以成为人们积极往前走的动力之一。
“过分焦虑”
本质就是“小事情大情绪”
如果焦虑不是问题,那有问题的是什么?沈奕斐说:是过分的焦虑。
何为“过分焦虑”?沈奕斐给出的定义很简单:小事情大情绪。“也就是说,你的情绪远远超过了事情本身应该承载的负荷。”
就在上学期,沈奕斐的一个学生缺课过多,但他在期末时给沈奕斐写了一封五六千字的长信,告知自己因家庭问题遭遇困境,希望老师能让他“过关”。沈奕斐回复说,只要完成期末论文,这个学生不会拿到一个特别好的分数,但过关是没问题的。沈奕斐还委婉地指出,自己的课程是“家庭社会学”,而学生信中所涉及的原生家庭问题恰恰是课程所关注的;把这封信的内容整理一下,就是一篇关于原生家庭的论文。
沈奕斐以为自己解释得已经很清楚、要求也很宽松了,但她最终并没有收到这篇论文。她特地去了解了一下情况,发现学生认为自己写的东西一定无法让老师满意。
“他那封信五六千字,一篇期末论文的字数也就是这么多。但他就觉得自己写不好,而且觉得如果写不好我会是什么反应,他其实是被自己的想象给吓住了,导致的结果就是索性连写都没写。”
当下最常见的“小事情大情绪”之一,就是父母不停对孩子强调的:你考不上好的小学,就考不上好的中学;考不上好的中学,就考不上好的大学;考不上好的大学,你的人生基本上就“废掉了”。
“但考进复旦之后,你们会发现你的人生还是不确定的,而那些小学不怎么样的同龄人混得也不比你差。这也就说明小学这个事情,并没有决定一个人真正的人生。但当家长们把幼升小这个事情看得非常重大、甚至认为小学承载了孩子一生成败的时候,他们对选择小学这件事情就会特别焦虑,因为他们赋予了这个小事情非常重大的价值。”
“过分焦虑”表现在社交恐惧、工作焦虑、考试焦虑、发展焦虑等各个方面。在沈奕斐看来,大量社恐的例子,都是把一件小事情的后果极端扩大,会把别人的一个眼神都扩大到他不喜欢我、他们是在议论我。
“你一出门就觉得大家都在关注我,我只要表现得不好,人家就会对我怎么样。同学们,扪心自问,你们今天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你们有兴趣看一眼别人吗?你会发现你不那么在乎别人,实际上这个世界上也没有那么多人在乎你。”
解决焦虑
重要途径是“认知调整”
2018年底,沈奕斐在复旦举办过一个名为“脱单为什么这么难:社会学视野下的热恋与冷婚”的讲座,随即登上微博热搜。从那之后,不时有人跑过来请教:沈老师,到底怎样才能脱单呢?
沈奕斐笑言,自己很怕遇到这种“宏大叙事”型的问题。因为对这种问题的答案只能大而化之,完全解决不了对方的焦虑,她更喜欢具体细致的问题。“比如你想脱单,那你是看中了谁,但搞不定?还是对某个可能的对象有什么顾虑?这些都是我们可以进一步去讨论的事情。但如果你谁都没找,你都不肯扩大一下生活圈子,你来问我怎么脱单,那我只能问你是不是真的想脱单?你这完全不是急于脱单的表现。”
通过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那么关注你的一举一动”来缓解社交恐惧,通过将虚无的焦虑感落实到某个具象的问题上从而寻找可行的解决方案,将“大情绪”从“小事情”上剥离,正是沈奕斐认为解决焦虑的有效途径:“认知调整”。
认知调整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将“焦虑”和“压力”区分开来。沈奕斐打比方:“压力是问题本身就会带给你的感觉。比如今天我突然通知大家,我做完这个讲座之后要考试,你如果考不好我就通报你们的导师,你们会紧张吗?这种情况就不叫焦虑,而是你们碰到问题自然而然产生的压力。压力就像我们人生中必须要过的一道道关卡,我得去解决这些问题,它跟个人情绪的关系没那么大。”
但“焦虑”的产生更多的是因为个人认知,而不是事情的难易程度。“我鼓励大家在解决焦虑的时候,尽量回到压力的层面去解决,把你夸张的想象调回到接近正常的标准。你会发现事情可能并没有那么的难,甚至有些很小的事情你都可以不去在乎。”
互联网、商业力量通过“贩卖焦虑”博取眼球的做法,同样需要警惕。在贴负面标签、二元对立、情绪煽动之外,沈奕斐特别提到“扩大化的价值判断”导致的焦虑。
“比如说我本来只是胖,我还不觉得焦虑。但是当胖越来越多地跟自律连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很麻烦。我就不仅仅是胖了,还变成不自律了。网上经常会有‘你都控制不好自己的体重,还想控制好自己的人生吗’之类的论述,但科学研究结果表明,你的体重跟你的人生一样,其实都不好控制。”
学会重新认识
和拥抱“不确定性”
这是一个女生的故事:她的男朋友在她看来有点花心,平时需要她“盯紧一点”;后来这位男友要出国,女生的做法是直接提出了分手,“反正他出国以后我们也会分手的”。
对于这个女生的决策,沈奕斐表示无法理解:“你既然觉得分手是很难承受的结果,你自己主动提出分手,难道就可以承受了?”女生回答:“现在提分手,是我甩他,不是他甩我。”
沈奕斐在讲座上拆解这个女生的心理活动。
“为什么别人甩你,就比你甩别人来得让你无法承受呢?其实无论是你甩人和被人甩,只要你还爱他,失恋的痛苦是一样的。反倒是他甩了你之后,你还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去怨恨他。现在是你过分夸大了被甩可能带来的痛苦,于是在没有实质性理由的情况下选择分手。貌似你占据了主动,你给这个令你焦虑的事情画了句号,但同时你也失去了这份恋爱可能的美好,甚至未来你还可能因为这次失去而感到遗憾。”——这是沈奕斐特别想要告诉年轻学生们的一点:要学会拥抱不确定性。
“你如果希望所有事情都尽在掌握,你肯定会特别焦虑,因为不确定性才是当代社会的常态。但拥抱不确定性,不是说我就躺平了什么都不做,而是我尽可能做到当下能做到的最好;至于不确定的未来,我也有勇气能够承担。”
如何逐步学会拥抱不确定性?沈奕斐给出了四个建议:
第一,重视当下的成长,体验当下的快乐。“多给自己贴正面标签,看到自己已经做出了什么样的成长,及时去感受快乐,而不是认定非要等到某个高度才有资格去快乐。”
第二,学会高效完成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为自己喜欢的事情留出空间和时间。“你不可能一辈子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么面对不喜欢的事情,抗拒、拖延只会让你长时间沉浸在焦虑里。我的建议是赶紧做完,不一定要做多好,达标就行,然后你才有更多的时间和情绪去做自己喜欢的。”
第三,勇于尝试失败,体验丰富性。“大学阶段是最能够给我们机会去体验失败的,因为失败了也没多大关系,你还能爬得起来。但如果你到社会上才第一次遭受重挫,打击会严重得多。”
第四,打开和丰富人际链接。“在今天这样一个富裕时代,吃喝玩乐带给我们的快乐在降低,未来的快乐越来越多来自于人和人之间的链接。”
而爱情关系,正是所有链接中最不确定的存在。2020年,沈奕斐推出视频课程“社会学爱情思维课”,发刊词就是“爱情是勇敢者的游戏”。
而人生,何尝不是勇敢者的战场呢?
作者:孙立梅
选稿:吴春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