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峰小提琴独奏音乐会（牛小北/摄）

题目“魔弓”显然来自帕格尼尼的著名神话。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帕格尼尼由于惊人的技巧与乖张的生活习惯，被社会公众认为他与魔鬼做了交易——如浮士德般以自己的灵魂换来了魔鬼般的小提琴技巧。帕格尼尼不但技巧高超，而且以一己之力革新、创造了许多小提琴技巧，他的《二十四首小提琴随想曲》是体现他技巧成就的集大成者，成为后世职业小提琴家必须跨越的一道门槛。6月3日，宁峰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开了一场“真正的独奏会”，一人一琴演出了全部24首帕格尼尼随想曲，曲目选择与完成度都堪称壮举。好在今日科学昌明，拥有高超技巧的演奏家不会被认为是魔鬼附身，但我以为宁峰的弓下的确可表现出巨大的魔力。

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小提琴随想曲》是帕格尼尼作品编号的第一号，也是他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作品。这套作品于1801年至1802年写就，此时帕格尼尼只是一位19岁的少年，这部作品里奇异、炫丽的各种技术令时人叹为观止，柏辽兹对这部作品称赞有加。如同许多日后伟大的小提琴作品一样，这部作品总受到一些不够公允的评价。刚刚面世时巴黎的小提琴教授们认为其中的困难片段根本不可演奏，如今则是有人指责这部作品只是徒然的“炫技”。

技术是完成音乐的第一标准，炫技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妥，对音乐的诠释首先建立在技术的完整上，宁峰的技术我以为称得上“无可挑剔”。在第一首一开始便展现了华丽的抛弓技术。这一乐章帕格尼尼标注行板，宁峰的速度显然快于此并且快于大多数演绎版本，对于肌肉技巧的“健康展示”在他的演绎里显然占有重要的地位。第四首术语标记为“庄严的”，这首由四部分组成的随想曲集合了诸多困难的技术。开始带有宗教氛围的双音段落十分考验演奏家的音准，宁峰有着很好的音准与和声感，我极少听到他音准失误的时刻。即使从事专业演奏者也很难驾驭连续十度，令人叹为观止。而第五首中，宁峰使用原弓法“自我增加难度”，如此的演绎更令人敬佩。

进一步讨论，正是如此无瑕的技术让他有在这套作品中“做音乐”的勇气与余力。太多人把帕格尼尼的24首《小提琴随想曲》拉成实打实的练习曲了，尽管“随想曲”带有练习的性质，但乐谱上许多音乐情绪的标注表明了作品具有一定的音乐性。平庸的技巧显然会让演奏捉襟见肘，而徒有技巧的演绎也会在前几首让观众赞叹技巧之后进而陷入审美疲劳不堪其扰，在录音中，好的帕格尼尼随想曲全集版本实在少见。在宁峰的现场演绎中，戏剧性的把握显然是第一位。第二首与巴赫无伴奏的片段相仿，宁峰清晰地勾勒出复调中的旋律线条。在第七首中，他的处理如同一位优秀的歌唱家，句法的抑扬顿挫通过力度的夸张对比而作，其后的连顿弓也能通过的变化表达出和声的推进。除此以外，几首随想曲中两遍反复其后改编力度、速度、弓法的匠心处理还有许多。第24首随想曲大家最熟悉，也是被各路作曲家改编、引用最多的，这首的演奏中我甚至能听到如古琴“吟猱”般的摩擦声，宁峰在每个变奏中做足张力，似乎以此作作为对整部作品的总结，他将全套作品也纳入了“戏剧性”的构想内。

我曾戏称，如果将小提琴家的手分开来看，我们现在有着许多“左手运动员”，而缺乏“右手大师”。而宁峰二者的全面让他可以最大化将他浓郁的音色运用到乐句的歌唱中。此前的文章谈到，其最大特点就是“在强有力的技术控制下最大化地歌唱与抒情”。而在风格上，这种歌唱性也与意大利风格相合。宁峰是第五十一届帕格尼尼金奖的得主，他对帕格尼尼的意大利风格把握于当日的演出亦可见一斑。

最后，可以讨论的是炫技美学与“全集”的演绎。绝不能将所有的展示技巧都视为炫技，也不能将炫技视为完全庸俗审美趣味的代表。从音乐审美角度看，音乐的技巧如同这个机械化时代的“超写实”绘画一般，技巧的精准与汗毛孔的逼肖一样会使人沉入“巧夺天工”所带来的震惊美学体验。从音乐史上看，对于技巧的崇尚根植于许多国家与民族的文化之中，典型如帕格尼尼所处的意大利，阉人歌手、攀比的花腔高音，“炫技”受到最热烈的欢迎。中国与德国这样的国家确实会对这种情况有所排斥。齐白石有“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论调。瓦格纳也有批评炫技的观点。这是两种美学与文化，现在看来不应相互排斥。对于全集演出，固然演出一位作曲家有着学术上的梳理，但另一方面也需要演奏家更充分准备每一首作品而不是“厚此薄彼”地对一部分作品应付了事，像宁峰如此高质量的全集尚可提倡。

音乐会后“安可”一首巴赫无伴奏，之后掌声如潮。宁峰再出来谢幕时把他的那把斯特拉迪瓦里“维厄当”放在了后台空身走来。刚才也谈到，宁峰的声音中有强烈的美声（Belcanto）特质，恍惚中我以为是一位独唱家在谢幕。

张听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