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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还是26岁所作?“三尺微命”还是“五尺微命”?来看《滕王阁序》谜团
上观新闻2021-06-19 08:01:00


说到初唐文学,必然要提到“初唐四杰”。“四杰”中,王勃被《四库全书总目》推为“四杰之冠”,这个定位,杜甫当年也是认可的。不过有关“四杰”的排序,在不同的文献中,可谓聚讼公案。开元前期一代文宗燕国公张说,则把骆宾王列为首位,而“四杰”之一的杨炯,曾说过“愧在卢(照邻)前,耻居王(勃)后”这样的话,说明高手之间,对于排名、排序之类一点都不在乎,恐也不合常理。“四杰”堪称个个奇才,明陆时雍《诗镜总论》中有“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这样高度简括的赞语。他们的总体文学风格,尤其骈体文可概括为壮思而雄宗、汪洋而宏博这一路。倘论及他们的时运,又确乎个个不济,历来被视作中国文学史上才高运蹇、淹踬不振的典型。

记得30多年前,我去南昌出差,公余首选的景点,无外乎滕王阁。滕王阁迄今1300余年,迭遭兴废达28次之多。第29次修复,奠基于1983年,于1989年重阳节竣工。我游滕王阁,差不多就在此后不久,登斯楼而朗怀信步,俯瞰水天一色的赣江,不由默诵起王勃《滕王阁序》(别名《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的名句。这是一篇文藻、才气绝出流俗而垂范千古的文章,但围绕这篇文章,历来颇有争议。争议之一:此文究竟是王勃何年所写?众所周知,王勃只活了27岁,非为病故,非为战死,而为溺亡。正因他年寿不永,故争议空间便有很大的压缩性,无非两说:一说14岁写的,另一说26岁写的。如今,1000多年过去了,这事有定论了吗?很遗憾地告诉你,没有!

持论14岁所写者(以下简称“14岁派”)认为:663年春,王勃开始了生平第一次游历。他在江苏六合看望了时任县令的父亲王福峙,并于渡江游览绍兴之后,一路溯江西上至南昌,应邀游滕王阁后写下了《滕王阁序》。明代杨慎曾言:“王勃以十四岁之童子,胸中万卷,千载之下,宿儒犹不能知其出处。”持论26岁所写者(以下简称“26岁派”)则认为王勃弱冠之年仕途受挫,从此备尝艰辛,于26岁去交趾省父途经南昌时,才有感而发,写出了这篇一吐胸臆的杰作。

穿插在这两个不同年龄段的写作缘起,即王勃无论14岁还是26岁去的南昌,都涉及洪州都督(即开篇第二句所指“洪都新府”)阎公。因其曾于某年九九重阳,为庆贺滕王阁重修竣工而大宴群僚及宾客,途经此地的王勃亦受邀。在那天的庆典上,阎公有意让颇有文采的女婿吴子章露上一手,便提前让其作了一篇《滕王阁序》。为了彰显“公正”,不惜设计了一个礼节性的环节,或曰走个心照不宣的形式,即给每位来宾都发上一副笔墨纸砚,为滕王阁竣工作序。


水天一色,正是落霞时分

在众人皆识“礼数”纷纷谦让之际,不知就里的王勃竟接过纸笔,濡墨便写。阎公大怒(太没风度),竟拂袖而去(隔壁帐内),但派人留守现场以便来回传“文”。可以想象,在专人窥伺、众人围观之下,还能神思飞扬、当场作文的王勃,心理素质该多么过硬,文学才华又是多么惊人。主人阎公正在生闷气的当口,传来王勃的首句“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一听,顿时有所松快,脱口言道“亦是老生常谈”,方才稍欠修养的发怒,似乎已化作“等你出丑”的期待了;第二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闻之,应是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识货的),竟一时无语;再到后来报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公终于坐不住了,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阎公此人,虽然心胸不够敞亮,却还不算糊涂,情知女婿的文采远在王勃之下,若还僵持下去,恐招悠悠众口之议,索性大大方方地为王勃点赞、摆酒,岂不立显识人爱才的襟怀?

这个故事的出处,系王定保编撰的古代文言轶事小说集《唐摭言》。虽不能据此以为史实,但其中大量唐代诗人文士的逸闻轶事,在弥补正史之缺漏及不详方面,应具参考的意义。另外,我查阅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第三篇),对此事亦有“勃至入谒,帅知其才,因请为之。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的记录,但语调简练平实,不似《唐摭言》那般“添油加醋”。

说实在,我倒是十分理解“14岁派”的观点,王勃“六岁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旧唐书》本传);“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杨炯《王子安集序》),且于12岁又有惊世之举,拜长安名医、术士曹元为师,学习《黄帝素问》《周易章句》《难经》等,学了十个月而“尽得其要”。所以,一个文采出众、熟读经史、富有才学的王勃,14岁怎就写不出《滕王阁序》呢?再说推崇“龙驹凤雏”一类神童,一向也是民间传说共有的嗜好。

但我的品读,却还是偏向于“26岁派”,为何?因为人生的历练、苦难的磨炼,是所谓天赋异禀的神童们所不具备的,结合《滕王阁序》中那些沉郁、沉雄的唱吟,不似出自14岁少年之口。这就不能不提及王勃人生中所遭受的一次重大打击:王勃17岁便及第受禄,时任沛王府“修撰”,颇得沛王(即章怀太子)的欢心。但才子的仕途,终因一场斗鸡之事和一篇不知轻重的《檄英王鸡文》而戛然而止。当时宫廷风行斗鸡,诸王时以取乐。有一次,沛王李贤和英王李哲斗鸡,王勃为讨沛王欢心,写了一篇基于调侃的《檄英王鸡文》。李贤大快,下战书似的派人将这篇骈文递交李哲,致使宫内争相抄录传阅。不想此文落到高宗手里,高宗怒不可遏,以为有“交构之渐”,下诏免去当时年仅20岁的王勃一切官职,即刻轰出沛王府并永不录用。整件事情,都是由于王勃不谙世事所致,也和唐朝开国后诸王之间明争暗斗的政治阴影有关。作为父亲,高宗李治曾亲历这样的腥风血雨,所以神经有些过敏,读了王勃这篇并无恶意的文章,以为这是在挑拨皇子间的亲情关系,盛怒之下,出手过重,把初出茅庐的王勃,一下子打入人生的谷底。


滕王阁夜景在歌舞装点下愈加斑斓

然而,仕途尽毁对于王勃的文学生命而言,却构成一道重要的分水岭,是所谓“苦难出诗人”的又一典型例证。逐出沛王府前,王勃的作品多见于书、启、表、颂之类应制,才气有余而厚重不足。逐出沛王府后,他的文字内容愈加丰富,抒发乡情乡思、感叹世道沧桑、流露内心不平、表达平生抱负的篇什占了多数。所以在《滕王阁序》中,我们才听到这样的人生感慨:“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如果说14岁的王勃就能写出如此苍凉而深沉的文字,未免也过于早熟了吧?这也是我赞同“26岁派”的根本原因。

再说说《滕王阁序》中的另一处数字争议,其实它和前一争议,又有着必然的联系。

紧接上引,《滕王阁序》另起一行的首句即为此争议的由来:“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按照《古文观止》《古文真宝》的记录,皆言“历代名文云,三尺言其小”,可谓语焉不详。民国学者高步瀛和当代学者王力指“三尺”为绅带(下级官僚衣带结余下垂部分的长度),也有人认为“三尺”指其身高,以证文章确实为14岁所作。这就涉及“一尺”的计量标准了,但历代并不一致,结合中国国家计量总局所编《中国古代度量衡图集》(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等资料所示:商代时一尺合今大约17厘米(以下所涉“厘米”皆为大约),按这一尺度,男性身高一丈上下,即“丈夫”之称的由来。再比如《孟子·滕文公子》中有“从许子之道,则市价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一说,但战国至汉代,一尺相当于23厘米,若按原文“三尺微命”计量,14岁少年王勃的身高,未免也太过矮小了。到了王勃所处的唐代,一尺的概念为30厘米,三尺也不过90厘米,与14岁少年的正常身高严重不符。

有一次,我偶尔读到一则有关日本正仓院(日本奈良时代的仓库)的记载,并研读了相关论文,说到正仓院存有一本《王勃诗序》的卷本,记有“庆云四年”(707年)的年号,意味着此乃王勃死后30年左右的产物。但令人惊异的是,从它的原始记录看,并非“勃,三尺微命”,而是“勃,五尺微命”,这可不是差之毫厘,而是相去近七成。考虑到正仓院本是《王勃集》最初的结集文字,史料价值和可靠性不言而喻,难道是“三尺”的版本有误?日本学者道坂昭广认为“三”有可能是当年抄写时的笔误,所以才给后人带来误解。假如这一说法能成立,“14岁派”便获得较为有力的支撑了,因为王勃的身高一下子“猛增”到150厘米的话,与14岁这个特定年龄就较为吻合了。不过道坂昭广的看法并非定论,况且他还有另一种假设,即“五尺”也可能是王勃作为后学,谦称自己学力不足的一种措辞(这个说法也很难确诂);至于还有一些其他的论点,限于篇幅,恕不一一罗列,我也只好在此先“搁置”争议了。

其实,无论《滕王阁序》是王勃14岁所写,还是26岁所作,也无论原文中究竟是“三尺微命”还是“五尺微命”,作为传世的骈文经典,其旷古一流的文品,是举世公认的。每读此文,或临写历代书录此文的法帖,都能感受到那种雄襟浩魄、“倏如流电惊”(陶渊明《杂诗十二首》)般飞扬的气势。正所谓往者不可追,来者何能续?究王勃一生,从功业上讲,实属未展厥抱,赍志以殁;但从文学成就上讲,不说其他,仅凭一篇《滕王阁序》,即足以流芳后世。难道,这就是欧阳修所言“君子之学,或施之事业,或见于文章”的内在真义吗?

本文配图来源: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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