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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纪的帝国时代，咖啡与糖和橡胶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低技术需求意味着一个独立的前殖民地——巴西可以开始以前所未有的规模生产咖啡。由于毗邻非洲，巴西拥有廉价肥沃的尚未开垦的土地和相对廉价的奴隶劳动力，这也让巴西在1820年后使得全球咖啡价格暴跌，直到19世纪的最后25年，全球的咖啡价格一直保持在低位，造成了由供给引起的需求。巴西的成功并不仅仅是因为欧洲殖民者经营有道，也不只是因为自然资源禀赋。1822年的国家独立是巴西成为世界上主要的咖啡出口国的另一主要因素 (见表1)。巴西在咖啡领域的崛起主要依托的是世界市场的外源性变化：海地的咖啡生产因革命而崩溃，欧洲移民的涌入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美国都市咖啡市场的扩大，并且加速了工业化带来的资本和交通革命(见表2)。
巴西的咖啡生产不仅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全球不断增长的需求，还刺激并改变了咖啡在海外餐桌上的地位。将农民视为只会蛮干的劳动力或仆人，并且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将农作物提供给都市买家的依赖性观点，歪曲了二者关系的本质。无论是土生土长的巴西人、非洲人还是葡萄牙移民，他们都开发了新的生产技术、发现了高产品种，在地理条件不佳的情况下构建了一个复杂的国内运输网络，并制定了市场标准和金融工具。他们的产量甚至超过了帝国时代所有欧洲殖民地种植者的产量。
得益于英国在航运、保险、贷款、基础设施投资、保护海上航线等方面的主导地位，巴西人在19世纪取得了成功。当英国加入法国和美国对海地的非正式禁运时，它们都很乐意帮助新独立的巴西——尽管英国和葡萄牙长期以来一直是亲密的盟友。因此，当英国人将贸易重心转向茶的时候，他们不是出口或进口自己的殖民地咖啡，而是出口和再出口大量巴西咖啡。这些咖啡大部分都到了英国原来的北美殖民地，即后来的美国。
到1850年，全世界一半以上的咖啡都产自巴西。在19世纪，全世界的咖啡产量空前膨胀，其中约80%来自巴西。到1906年，巴西的咖啡产量几乎是世界其他国家总和的5倍。值得注意的是，咖啡市场并非边缘市场。在20世纪初，国际贸易中咖啡的价值在全球商品中仅次于谷物和糖。
19世纪咖啡“大爆炸”的原因并非技术革新。直到19世纪最后的25年，巴西的咖啡种植园主在培育、采摘、加工等流程方面仍然在使用其先前种植糖料作物的奴隶劳工，以及法国咖啡种植园主在留尼旺岛和海地大规模使用的栽培体系。和之前唯一的不同是，巴西大片的种植园和工业规模的采摘降低了咖啡的成本，但同时也降低了咖啡的质量。
技术的进步也就意味着对知识、技术和工业资本日益增长的需求，这一点在运输方面的体现比在培育方面更加明显。尽管铁路在19世纪50年代首次出现时并没有显著降低货运成本，但它确实帮助提高了出口的咖啡质量。更重要的是，更便宜、更肥沃的土地现在可以在内地开垦，并且内地的产品可以更快地推向市场，从而降低营运资本的利息支出。换句话说，这些铁路，其中一些开创了攀爬陡坡的工程壮举，使巴西人得以利用国家广袤的土地，以支持国家的繁荣发展。巴西因此克服了地理上的困难，这种困难曾使生产规模小得多的也门、爪哇、马提尼克、荷属圭亚那和海地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世界市场并从规模经济中获利。巴西在19世纪下半叶的咖啡产量比世界其他地区的总和还要大，大量低价的巴西咖啡通过铁路运往国际港口，扩大并重塑了世界市场。这一点对新独立的美国的影响尤为显著。
咖啡豆。摄影/dashiyiyuan_vip，来源/图虫创意
自1807年英国政府宣布奴隶贸易为非法后，美国商人和货运商便试图在大西洋奴隶贸易中取代英国，美国和巴西之间的关系因此变得更加紧密。（英国的反奴隶制运动最初受到圣多明各革命的影响而遭遇阻碍，但最终还是利用这次暴力事件说服议会取缔了英国最赚钱的经济活动之一。）然而，在英国人离开后，巴西商人在维系跨大西洋贩卖奴隶方面发挥了更重要的作用。在1822年巴西独立后，美国船运公司将巴西和非洲纳入三角贸易。仰赖繁荣的奴隶贸易，刚刚“自由”的巴西和新近“自由”的美国之间的贸易关系迅速升温。肯尼斯·马克斯韦尔解决了这个明显的悖论：“那些最强烈支持自由放任政策的人(自由放任意味着取消国家的监管职能，尤其是贸易自由)，同时也是最热衷于奴隶贸易和奴隶制的人。”然而这并不奇怪，美国南方的种植园主一直保持着这种思想，直到血腥的内战迫使他们放弃这种思想——同时放弃的还有他们的奴隶。长期以来，巴西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非洲奴隶进口国，先是通过葡萄牙的奴隶贩子，然后是通过荷兰、安哥拉、巴西和英国的奴隶贩子。1808年之后被禁止进口奴隶到美国的美洲奴隶贩子，因英国宣布贩奴非法而受益，因为这项法律为他们减少了英国竞争对手。海地革命的阴影依然笼罩着大西洋的奴隶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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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隶贸易是巴西和英国之间原本友好的商业关系的一个例外。巴西的海关法给予英国托运非人类商品的优惠待遇，以至于巴西被认为是英国的“附属帝国”或“实质上的英国保护国”。但在19世纪上半叶，一些挂着美国国旗并由美国船员驾驶的船只（船主通常是巴西人和葡萄牙人）参与了一些年度大宗奴隶买卖生意。直到19世纪50年代早期，在英国海军的干预下，大西洋奴隶贸易才被终止。美国船只和葡萄牙统治下的巴西船只把贸易货物运到非洲，再把非洲的奴隶运到巴西。而在巴西的里约热内卢，他们又在货舱里装满咖啡，准备销往美国市场。在这次横跨大西洋的交易中，奴隶们又被用于与咖啡交换。
随着大西洋奴隶贸易被禁止，美国商船队在巴西贸易和大西洋贸易中的作用普遍下降。当铁路延伸到太平洋时，美国投资者转向国内市场并向西发展。但是美国人对投资方向的重新定位并没有阻断他们与咖啡的情缘。从1822年独立至1899年期间，巴西的咖啡出口量增长了75倍，究其原因是巴西人抓住了发展的新机遇，而英国商船取代了美国商船的角色。19世纪上半叶，英国的道德家们废除了利润丰厚的奴隶贸易，却无法说服他们的同胞放弃从奴隶种植的作物中获利，这个产业在1850年后空前发展。(奴隶种植的美国棉花和古巴糖的相关贸易也是如此。)1830年以后，咖啡出口占巴西出口的40%以上，其中四分之三出口到美国，超过了糖的出口量。美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在巴西也催生了大量的“咖啡大亨”和奴隶主。
《全球贸易冲突：16—20世纪》 作者：卜正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6月 已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授权
作者 | 卜正民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王用鑫 排版 | 薛梦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