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教师节，我想起自己编辑生涯的启蒙老师顾也文，顾老师是我国著名的舞蹈编辑，新中国建立后的第一本舞蹈出版读物《秧歌与腰鼓》便是我老师顾也文编撰、编辑出版的。顾老师是从舞蹈作家“转型”为舞蹈编辑的，1951年4月至1958年10月，先后在上海文娱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担任编辑；1958年10月至1977年12月，先后在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担任编辑；1978年1月起在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音乐出版社担任编辑，1955年他任上海文化出版社音舞组组长，虽然经历过多家出版社，但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热爱的舞蹈编辑岗位，其间编辑出版了各种舞蹈专著、译著、训练教材和工具书籍等150多种，共300余万字。顾老师曾说过“我对舞蹈痴情，舞蹈对我恋情”，“舞蹈编辑是我的工作，是我的事业，我为这特殊的爱好而沉醉”。事实如此，在顾老师近四十年的编辑生涯中，他从“两栖者”蜕变成“舞蹈事业的拓荒者”；数十年如一日，坚持著书立说，以书籍文章为自己的生命。为了这份挚爱和执著，1987年退休时，顾老师的右眼已经失明，左眼视力下降到0.02。但是，凭着对舞蹈事业的热爱，他在中国舞蹈家协会吴晓邦主席、贾作光副主席的鼎力支持下，于1988年创办了新中国第一所没有围墙的舞蹈学校，即“上海市青春舞蹈函授学校”。退休后的顾老师笔耕不缀，精心撰写各类舞蹈图书、文章，直至耄耋高龄，把毕生精力和全部心血都奉献给了舞蹈出版事业。他说：“我是一个清贫的知识分子，一贫如洗。”但我深知，老师留给后世的是如此弥足珍贵的财富！老师的传略先后被收入《世界名人录》《世界华人文艺界名人录》《中国大文化英才辞典》等28部辞书中……

现实生活中最让人忌讳是生离死别，我的老师于2014年因病仙逝……在那年的8月6日上午10点，上海龙华殡仪馆“云归厅”举行了著名舞蹈编辑顾也文的追悼会。中国舞蹈家协会名誉主席贾作光、上海舞蹈家协会主席凌桂明、著名舞蹈家黄豆豆、周洁等敬献了花圈。

老师的追悼会是我一生难忘的记忆……当时作为学生的我站在老师的遗像前，在凝视中想起老师说过，他曾拜师于著名舞蹈家戴爱莲，而戴爱莲当时创办的“中国乐舞学院”却开设在上海昌平路990号大众殡仪馆内的后院二楼。老师当时不畏惧且坦然地置身于阴森恐怖与撕心裂肺哭喊的殡仪馆环境中习舞，主要是出于对舞蹈的痴迷之情。老师年轻时拜谒众多名师，他曾向朝鲜舞蹈家金元庆学朝鲜舞，向著名舞蹈家吴晓邦学现代舞和向上海滩的交谊舞名师严工上学习交谊舞……

顾老师不仅学舞，而且写舞，撰写过《秧歌与腰鼓》《朝鲜舞蹈家崔承喜》等舞蹈书。他在《新民晚报》夜光杯栏目上写过一篇《我四进跳舞学校》文章，述说自己学跳交谊舞的经历。1953年他撰写的《国际交谊舞》出版后便风靡全国，至1955年11月已经重版十二次。1984年，此书又以书名《怎样跳交谊舞》出版，一上市即销售而空，首版10万，前后重版三次，总印数30万，根据此书制作出版的立体声录音带发行40万盒。此书如此广受欢迎，主要原因：一是老师曾当过记者，有对社会的敏锐“触角”，能敏锐感受到潜在的社会需求，及时地发现“文革”结束之后广大群众对交谊舞学习的渴望和缺少合适的教材的苦衷，二是他编撰的交谊舞读物，理论上深入浅出，跳法介绍方面通俗易懂。为此，为当时广大的专业或业余的交谊舞读者一致视为珍品，奉为圭皋，成为当年交谊舞学习者的指南。我要感谢老师的信任，让我做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对我往后约稿、编辑出版有价值的畅销书起到了一定的指导作用，如1996年12月1日出版且畅销50万册的《凭海临风》（杨澜著）就是我策划、约稿和责编的。又如舞蹈常销书1997年编辑出版的《舞蹈艺术概论》也是我策划、责编的，此书至今仍在重版（共31次，总印数18万2千册）。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在老师追悼会的“云归厅”中摆满了鲜花，很多是单位和作者与学生敬献的，有中国舞蹈家协会、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北京舞蹈学院、上海舞蹈家协会、上海戏剧学院附属舞蹈学校……在追悼会之前，我零星地追忆着老师的往事，回想着与老师共事的时光。顾老师为人和蔼谦逊，对年青人关爱有加。记得1975年他推荐我进出版社之前曾经告诫过我的一句话：“小黄，你可想好了，出版社是清水衙门、两袖清风之地。”“是臭老九，又是蜡烛。”而我当时酷爱舞蹈编辑工作的原因，一是当年我曾被顾老师从农场文艺宣传队借调至出版社，参与编写他担任责编的书稿《舞蹈动作选》。当时参加撰稿的人不计名利，在没有稿酬的岁月里，无私与友情是那个年代的所求。二是我们这批“工农兵”作者在顾老师的指导下，不仅编辑出版了汇集大家智慧结晶的《舞蹈动作选》，而且学会与掌握了舞蹈记录法和舞蹈编辑的工作。因此，我愿意进出版社的真正缘由，正是想沉浸在创作、撰稿、编辑书稿时的陶醉与满足之中，因为这是自己难以求之且忘却的美好时光。

1976年我正式进入出版社。记得第一次去北京出差组稿，顾老师不仅详尽地介绍各位作者的情况,而且还带我走街串巷找风味小吃。至今仍然常常想起北京的酸奶和豆汁……尤其是老师的一个生活细节是我无法忘记，即在会见每一位作者之前，老师总凭借着作者单位或住宅的玻璃窗照一下，同时用双手将发型轻轻地捋压一下，使三七开的头路再分得清晰些，然后笑容可掬地进门……以整洁且精神矍铄的形象笑迎作者。在交谈书稿的过程中他更是尊重作者的意见，在审稿过程中，反复斟酌、推敲，不厌其烦地为一个词一句话查阅字典。因此,顾老师的“干净整洁、尊重作者、认真审稿”的工作风格也是我四十多年编辑工作的座右铭。

至今我还记得在老师追悼会上的那句悼词：“顾也文同志是上海音乐出版社的‘舞蹈镇社之宝’，亦是中国舞蹈图书出版的一张‘历史名片’。是啊，顾老师的一生是以舞蹈书为伴，是以舞蹈作者为友。比如2009年12月第七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舞蹈诗评奖活动是在上海美琪大戏院举行的，当时著名的舞蹈家贾作光是评委之一，我老师得知贾作光老师在上海时，不顾自己的腿病，在家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特地赶到剧院的贵宾室看望挚友贾作光；相距半个多世纪的再次见面令他俩潸然泪下、紧紧拥抱。因为贾作光老师的第一本书《鄂尔多斯舞》是我老师帮助整理、编辑出版的，就此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贾作光老师每次见到工作出差的我就问起顾老师，并让我转告对他的问候。因此，我于2014年编辑出版的一套贾作光文集，也是贾作光老师执意要顾也文的学生—我，编辑出版的。

“重情重义”“润物细无声”，是顾老师对新老作者的一贯态度。如2001年著名舞蹈家黄豆豆个人的舞蹈专场在上海艺海剧院举行，古稀之年的顾老师亲临观摩，不仅仅是因为顾老师与黄豆豆母亲是挚友，更是因为他要去鼓励年轻的舞蹈家，为年轻的舞蹈家“摇旗呐喊”，但是由于他的眼疾复发，一直内疚自己没有完成黄豆豆舞蹈晚会的专题文章。后来我于2007年策划、编辑出版的黄豆豆处女作《豆志飞舞》弥补了我老师的遗憾。我的老师顾也文一生热爱舞蹈事业，至爱舞蹈作者……他一路走来：加冠之年，坠入舞蹈之河；而立之年，以笔舞蹈；不惑之年，沉醉舞海；天命之年，为舞蹈出版泪始干；花甲之年为《上海舞蹈》杂志“咬文嚼字”；古稀之年，奔波于舞蹈“两地书”；耄耋之年，依恋舞蹈难忍离去。

我还记得，顾老师的大女儿在追悼会上答谢词中的那段话，主要是说她父母65年来“相敬如宾、相濡以沐”，即使在“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这段话使我想起老师的“钻石婚晚宴”。

这个晚宴是老师全家亲朋好友特意为他举行的。晚宴设在一个环境恬静且雅致的中小饭店里，丰盛精致的菜肴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印象，倒是晚宴间播放的那盘DVD内容至今清晰在目……这张自制的光盘，言简意赅地讲述着老师事业与生活的轨迹；他年轻时兴趣广泛，工作之余学戏剧、相声、舞蹈等艺术，最终选择了舞蹈为终身的事业。他有过非常坎坷的生活之路，年轻时的婚房因邻居家的火灾毁于一旦，他和爱人跳楼逃生……劫难之后，在新建的家园中，恩爱的夫妻陆续迎来了爱的结晶，即五个小生命，可是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没过多久，却又遭到新的磨难，“文革”期间他在牛棚经受“妻离子散”的痛苦。一夜之间，受人尊敬的舞蹈专家变为反动权威，家人的亲情也被剥夺……因无法忍受的屈辱，他想跳楼自尽……是妻子的安慰与不离不弃，使他度过了最为黑暗的日子。春回大地，夫妻重逢、家人团圆。身心疲惫的老师，又在爱妻的呵护下拒绝了死神的两次敲门……之后，老师和妻子依靠爱的支撑，足迹踏向祖国的山水及异国他乡。他说，要享受生活与珍惜爱情。因此那次晚宴的最后，老师为大家表演了自编的小品《钉钯》（宁波俚语，即乞丐），耄耋之年的老师扮演着乞丐，他裤脚卷起、帽子反戴，紧跟在扮演贵妇的妻子身后，第一次乞讨仅得到几个铜板，第二次他跟着妻子绕了两圈并苦苦哀求才得到一个大信壳袋，这时全场家人发出笑声，皆认为钱够多了。可是当老师颤抖的右手从信壳袋中抽回时，全场鸦雀无声，只见老师的手里捏着一张用红纸剪成的“心”。当老师喃喃细语地说：“这比钱更珍贵，谢谢你，给我的爱，我一生一世勿忘怀……”时，我双眼湿润且心存三字：爱无价。

天之水莫大于海，地之物莫贵于爱。我的老师顾也文一生热爱舞蹈事业，钟爱妻儿家人，至爱舞蹈作者……他一路走来：加冠之年，坠入舞蹈之河；而立之年，以笔舞蹈；不惑之年，沉醉舞海；天命之年，为舞蹈出版泪始干；花甲之年为《上海舞蹈》杂志“咬文嚼字”；古稀之年，奔波于舞蹈“两地书”；耄耋之年，依恋舞蹈难忍离去……

我记得，当时自己在追忆中泪眼再次迷糊了老师的遗像时，“云归厅”中一阵极为悲伤的哭泣声打断了我的零星追忆……老师的灵柩将要推出离去，顿时，一种悲悯油然徒生；一股隐痛窒息着心中……望着渐渐离去的老师灵柩，我对老师表白的心意是：顾老师，我会永远以痴迷于舞蹈出版事业的红烛精神激励着自己，并将舞蹈编辑的薪火传递下去……

顾老师，在今天教师节的日子里，作为学生我有很多话想对您说，但我知道老师一定想了解我为中国舞蹈出版事业做了哪些具体的事情和收获……我想，也许目前有关单位聘请自己需要的工作简历能言简意赅且告慰您:

作者简介

黄惠民上海音乐出版社特邀舞蹈编审，上海学林出版社特邀文化艺术编审，南京艺术学院中国当代舞剧研究中心研究员、西安音乐学院舞蹈专业客座教授、四川绵阳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舞蹈文化艺术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

黄惠民原上海音乐出版社舞蹈编辑部主任、舞蹈艺术中心总策划、编审、资深舞蹈编辑（45年），中国舞蹈出版界标志性人物；被赞誉为“中国舞蹈图书出版界第一编辑”。2009年被上海市舞蹈家协会评为“2006-2008年度十佳舞蹈工作者”，2010年以舞蹈出版家的身份被收入《中国舞蹈大辞典》人物词条中，2016年被评为“上海首届十大优秀编辑”，并以其拍摄的微电影《纸上舞者——黄惠民》荣获中宣部宣传教育局等单位颁发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主题微电影征集展示活动5分钟类三等优秀作品奖、上海市市民微电影大赛组委会颁发的优秀影片奖。

黄惠民从事编辑工作四十多年（1976年至今），策划、责编的各类舞蹈书籍皆荣获国家级图书奖，如《定位法舞谱》《舞蹈教育学》《敦煌舞教程》《现代舞蹈的身体语言》《中国舞蹈通史》《中国原生态舞蹈文化》《敦煌乐舞·经变乐舞》《中国乐舞史料大典》等。

黄惠民是中国舞蹈家协会会员、第五届上海市舞蹈家协会理事、国家艺术基金2017年度艺术人才培养资助项目《舞蹈评论与制作人才培养》的授课导师，曾任杨澜阳光卫视策划经理、总编辑。

但是，顾老师，我的编辑工作被业内认可是因为继承衣钵着您的“纸上舞痴者”精神而收获的，再次谢谢且磕拜老师！

黄惠民

2021年9月10日教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