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季开幕音乐会现场

广州交响乐团用两部意义非比寻常的作品开启2021/2022乐季的大幕：莫扎特《降E大调第九钢琴协奏曲》、马勒的《大地之歌》。前者被音乐学家阿尔弗莱德·爱因斯坦称为“莫扎特的英雄交响曲”，后者被指挥家、作曲家伯恩斯坦誉为“最伟大的交响曲”。莫扎特钢琴协奏曲集绮丽、精巧、深邃于一体，马勒的“挽歌”融狂狷放达与沉寂澹远于一身，指挥大师余隆麾下的广交和三位独奏、独唱共同缔造出一场无法复制、精彩绝伦的音乐体验。

莫扎特《降E大调第九钢琴协奏曲》有诸多的“头衔”，钢琴家、音乐学者查尔斯·罗森也将其称为“古典风格首部巨作”，钢琴家阿尔弗莱德·布伦德尔说，这是“世上最伟大的奇迹之一”。陈萨，是当晚再现这个奇迹的钢琴家。第一乐章，陈萨和乐团的对话是有张力的，但不曾破坏和谐的框架，莫扎特的创意俯拾皆是，但需要乐团和独奏融合呈现，广交和陈萨都做到了。第二乐章“小行板”的节奏提示历来有争议：是偏快还是偏慢？这是个问题。陈萨和广交显然是倾向宽缓的长线条演绎，这种速度的取向也许和陈萨享有盛名的肖邦、德彪西演绎有关联。她追求淡雅的诗趣、自由的精神和高贵的趣味，但不失大胆的触键，她的莫扎特也有同样的特质。莫扎特“第九”的第二乐章带有明显的巴洛克式的结构印记，陈萨的演绎仿如一位优秀的歌者，她的叹息与歌咏，为这个略带阴暗如雾霭色调的乐章燃起温暖的悲悯的光芒。这是何等浪漫、光辉的存在。第三乐章，钢琴主题的陈述总是令人想起莫扎特在《魔笛》中的歌唱段落，情感的谐谑、语调的辛辣、力量的充盈，令人印象难忘。余隆和广交的莫扎特值得同样的赞誉，丰满紧凑的弦乐有重奏式的心意交流，为数不多的若干管乐演奏者更是点睛之笔，二乐章双簧管和圆号的演奏温润细腻，力度恰如其分，这在莫扎特作品的演奏中尤其重要。

下半场是马勒的《大地之歌》，也是告别尘世的挽歌。马勒常说，如果作曲家能将心中所想用文字写下来，那么作曲就显得很多余了。然而，马勒的创作从来都与文字，或者说与诗歌密切相关。《大地之歌》采用唐诗和西方交响音乐结合的方式被认为是马勒最精湛、最深邃的表达，同时它对指挥、乐团、独唱三者有等量等质的要求，而这三者同时必须统一于交响曲的逻辑之中。指挥家余隆在2008年和广州交响乐团演出过这部作品，时隔13年，这首伟大的作品再次在星海音乐厅奏响。

首乐章“大地悲愁饮酒歌”是对乐团和独唱巨大的考验，男高音在高声区不断升腾、跌宕，要描画出李白笔下的醉态，狂放，更关键的地方是要表达出诗歌和音乐共同营造出的辛辣与讽刺，这是马勒和李白作品中共通的地方。夏侯金旭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歌唱家，他声音通透明亮，控制力优异，对于这首力度如同钟摆一样在极端之间往返的作品，有很扎实的技术支撑，在第一乐章的高潮“放眼望去！在月夜墓地之中”一段，歌唱家的节奏略有迟缓，然而，可以听出歌声中蕴含着超乎寻常的强烈感情，这种情感与乐团同样强烈的表达保持一致，其中衍生出的张力，只有在现场的观众方能感受得到。当然，广交在第一乐章的演奏值得赞誉，乐章开篇铜管的吟啸显然是有备而来，果断、潇洒、旷达；乐章结尾低音弦乐戛然而止，将“将生命的余烬是黑暗，是死亡”描画得凛冽、无情。始于狂欢，终于灭亡，第一乐章的斑斓、粗粝在马勒作品中几无“对手”，余隆指挥广交的演奏从头到尾都是流动的，纵使音乐中有诸多的不协和的、色彩诡异的变化，但在指挥家笃定的意志、敏感的触觉指引下，始终保持高度的理性和准确。

任何在“大地悲愁饮酒歌”后演唱的歌唱家，都要具备恰如其分的情绪转换的能力。第二乐章“寒秋孤影”、第三乐章“青春”在结构上更像是一对情绪上的双生儿，一静一动，一冷一热。吴虹霓的演唱是很见功力的，她的德语吐字有力又连贯，声音浓淡相宜，歌声响处仿如升腾起秋日清晨凄冷的雾霭；“青春”同样考验歌唱家“造境”的功力，夏侯金旭的“笔触”更像是油彩的堆叠，而非水墨画精微晕染，他的演唱果断、写意。这两个段落的管弦乐配器精巧细腻，有室内乐的特点，色彩的斑驳、调性的模糊也是演绎的考验。余隆的马勒诗意从来都是要简不繁，余韵悠长，他胸中藏有丘壑，演绎的音乐却是流水行云。

第四乐章“佳人”脱胎自《采莲女》，马勒的配器有着能和李白媲美的写景的笔触，“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的场景中，马勒对打击乐器的使用、节奏的改变，营造出若耶溪畔最精湛的融合诗歌与戏剧的情景，它一点也不逊色于歌剧舞台的表现。女中音的演唱有风韵迷人之处，而她气息控制的优异使其在乐章后半段的表现具有强烈的戏剧性，情感的幅度既跌宕又动人。第五乐章“春日醉客”中男高音的演唱情感非常简约节制，似乎更强调李白醉起的愁怀。

长达二十多分钟的终章“送别”是超然物外的演绎，广州交响乐团团长陈擎回忆2008年演出这部作品的情景时就谈到终乐章双簧管篇章的乐段，既美又难，因为马勒为这件乐器写下了最怅惘、最沉郁的音乐。笔者有幸听过2008年的录音，陈团当年的演绎堪称经典。十多年后，广交木管声部仍然保持极高的水准，这对于《大地之歌》而言极其重要。吴虹霓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演唱者，她的演绎与马勒选用的歌词高度契合，即是对王孟诗意的透视感，好像“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这种暮光变化的场景，在女中音和乐队的演绎中，得到景物描绘和情绪表达的最大化。当进入王维《送别》的段落，悲欣交集的演唱糅合于管弦乐如梦如幻、如露如风的质感和色彩之中时，聆听者其实早已忘怀所谓中西之别，古今中西在一瞬间似乎凝固于思绪之中，而当最后一句“Ewig（永远）”落在了没有主音的音阶，马勒诠释的天地永恒终于在音乐中得到崇高、悠远的表达。至此，马勒在他的音乐和唐诗之中真正实现了和世界的和解，“叔本华的哲学思想与‘王孟’的禅意，在这里不谋而合了。”

这是广交新乐季首场演出，也是2021广州马勒作品展演的重要演出。广州交响乐团用一场精彩绝伦、充满哲学迷思的音乐会向伟大的作曲家致意，用马勒“爱的告别”开启天地永恒的探讨，含义隽永。

翟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