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们关于乌克兰现状的采访大多都是混乱而碎片的，会被没电、没信号和突发事件打断；会有人联系得好好的，突然就在网络的那一端消失了；也有人采访者以前的朋友，双方都不知从何说起。但混乱和碎片，或许就是乌克兰此刻的现状。

中国留学生：第一次在基辅感受到敌意

小韩（化名）是去年9月到基辅的，在基辅国立师范大学读研究生一年级，学大提琴。24日俄罗斯宣布对顿巴斯地区采取特别军事行动以前，23日下午，她上完课，还背着大提琴去超市采购了一番。此前，因为感受到局势紧张，她已经去超市里囤过一批物资了。

24日清晨5:15，她被枪响惊醒，一开始并没当回事，因为乌克兰人可以合法持枪，半年里她已经在附近听过两次枪响了。但6点左右，有爆炸声响起，震得阳台上的玻璃哐哐响。小韩觉得不对头，摸过手机一看，瞬间醒了。群里蜂拥而至的消息让她知道，不是枪击案，而是战争来了。

24日整天，她听到了5~6次的轰炸，两次防空报警报。并不密集且离得远远的轰击声，让她感觉“还好”。根据大使馆的建议，这一天，小韩没有去地下掩蔽所，也没有出门。她在家收好了行李（优先次序是急救包、大提琴和普通行李），填写了大使馆下发的撤桥报名表，吃了饭，正常入睡（当然，睡得十分不安稳）。

基辅大街上的军用车（受访者供图）

但到了昨天，也就是2月25日，轰炸声从凌晨开始，再也没断过。她变得强烈地焦灼不安，更详细地清点了一遍行李，并和其他中国留学生一样，把所有的红旗，甚至窗子上贴的红色窗花都全部摘了。因为根据大使馆的通知，乌克兰国家警察局已经发布通告，要求市民举报街头可疑人员（包括身上有红色元素的标记的人）。

上午11点，小韩必须冒险出一趟门，因为她的盐洒了，家里没盐了。出门后，小韩发现家附近的超市已经全部关门。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她觉得出都出来了，干脆去一趟市中心唯一还开着的大超市看看吧。她准备从楼下坐公交过去，虽然实时显示车辆信息的站台屏幕上显示，她要等的车辆，一直纹丝不动，但她还是等了半个小时才放弃。

就在等公交时，她发现一群乌克兰人一直盯着自己。小韩莫名其妙，一边发信息告诉朋友，一边也盯回去，双方就这么用眼神对峙着。最后，她自己忍不住了，走过去问，“你们为什么要看我？”对方摇摇头，说“没什么”。此事告一段落，小韩心想，既然等不到公交，就走10分钟，去地铁站坐地铁吧。

去地铁站的路上，小韩一直在刷手机，关注俄乌最新消息。根据后来发给我们的资料，她还拍了一点街景视频。结果一名乌克兰男子走上前问她，“你在录像吗？”小韩解释，自己只是在看视频了解情况。但对方不依不饶，要求检查小韩身上的所有东西，小韩说“你没有资格碰我”，立即就走开了。这个人后来跟了她一段后就离开了。

当地居民排队购买物资（受访者供图）

甩掉尾随者，小韩不敢再搭地铁去超市，转身回了家。小韩说，这是她到基辅半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明确的敌意。去年，她刚到基辅时，和朋友第一次坐公交，不了解刷卡规矩，费用没刷上，乘务员让他们交罚款，但车里的一个当地人一直热心帮忙解释，最后还帮忙她和朋友交了罚款。

25日晚上采访时，当我们想请小韩描述一下那个要求检查她所有物品，并尾随她的年轻人时。她拒绝了，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反复强调“请不要发布他，保护他，可以吗？”，“也不要描述”。小韩说自己虽然一开始很慌张，但冷静下来后，她能理解乌克兰人的激动，她想让人知道，战争开始前，她在基辅感受到的都是友好。她最后向邻居借了半瓶盐。

“我的乌克兰朋友说，‘现在没人想说话’”

雨楼是我们的实习生，在俄罗斯的莫斯科国立大学留学。他是五年前认识乌克兰女孩玛莎的，当时玛莎20岁，在哈尔科夫国立大学的中文系读大二，同时在哈尔科夫的一家直播公司兼职工作，因为父母无法负担她大学期间的生活费。

玛莎平时说俄语，雨楼当时正在准备交换去俄罗斯完成本科学业，机缘巧合下进了她的聊天室后，就一直跟她保持联系，练习俄语。雨楼记得，刚认识时，玛莎白天上课，晚上坐半小时的地铁去公司，11点上线工作，然后就在公司休息，每月工资算成人民币的话在2000元左右，刚够日常花销。

过了几年，雨楼从俄罗斯又结束学业回国，玛莎也毕业了，从哈尔科夫搬去了基辅，在一家中乌医疗公司中做翻译。两人偶有联系，一直是朋友，此前雨楼有一个采访，她爽快地帮了忙。雨楼以前还想过好几次，可以去乌克兰找玛莎玩。他们商量了好几次，应该去哪些景点，玛莎听起来有些不太有信心， “这里和俄罗斯很像，你去过俄罗斯的话，可能会觉得乌克兰很无聊。” 雨楼想去切尔诺贝利，还找了从基辅出发的一日游旅行团做攻略，他问玛莎这个计划如何，玛莎说这条线路没什么好看，但雨楼想去的话，她可以陪同。但后来直到回国，雨楼也没能去成乌克兰。

24日基辅出现轰炸后，雨楼在微信上问玛莎什么情况，玛莎说，“我惊呆了”。她甚至是在轰炸两小时后主管打电话通知她下楼时，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跟雨楼匆匆通话了5分钟后就挂断了，因为要去接孩子，要确认父母安全，要去超市买东西。她想离开基辅，但没有渠道，基辅的所有航班在24日就已暂停，玛莎的感觉是，“我很害怕，现在没人能从基辅出去”。她只能提前找好地下室，等空袭警报一响，就躲进去。

玛莎在躲避空袭的地下室（受访者供图）

玛莎再次给雨楼传来消息是北京时间25日中午12：32，也就是乌克兰时间早上6：32。

她说：“嗨，基辅被炸了”

“坐在地下室里”

“晚上，一架俄罗斯飞机被击落，落在离我不远的一栋住宅楼上”。

玛莎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恐惧，随后，她告诉雨楼，自己已经和同事一起，带上被子、水、食物、药品、护照到了地下室。那里空气混浊，但她太疲倦了，她说自己想睡会儿。等她再次醒来联系上雨楼时，雨楼跟我反复讨论后，鼓起勇气问，她和她的朋友是否愿意以受访者身份聊聊，玛莎拒绝了，她说“说真的，现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愿意说话。”雨楼问她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这个曾经活泼的，会给自己的黑头染上红边，打上舌钉的女孩说：“不知道，尽量活着吧。”雨楼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有些惶恐地问我，“老师，是不是打仗的时候都是这样（没人愿意说话）？”我说我不知道啊，我也没有经历过打仗。

玛莎居住附近，有飞机坠毁（受访者供图）

关于绝望

乌娃（化名）是我的一位前同事，曾经长期在俄罗斯生活。昨天上午，我请她帮忙，看看能否联系一些在乌克兰的朋友。她找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昨天正离开基辅，但我们询问时，对方正在路上，手机已经没电了。

直到当地时间昨天下午5点多，对方终于通过中间人传来消息，他们24日上午坐上公司安排的汽车，从基辅出发后，一路向西，往波兰方向，已经到了山里的一个小镇。他们知道波兰已开放边境接收乌克兰难民（据半岛电视台2月24日报道，波方宣布将在两国边境处设立9个难民中心，这些中心将为难民提供食物、医疗服务、休息场所等。）他们也能看到有些人在徒步过境，但他们自己依然在犹豫，是留在乌克兰西部，还是去往波兰避难。最后，他们说，暂时无法接受采访，因为太累了。

波兰边境的接受难民海报，海报上说猫狗可以一同入境（受访者供图）

另一边，有人帮乌娃介绍了一名哈尔科夫的乌克兰警察，这位警察能使用微信。接洽后，乌娃问我们安排谁采访他，我说实习生吧，只有实习生会俄语。但是到晚上7：17，乌娃突然给我发信息，“哎他已经跟我聊起来了，我就不打断他了。”

跟乌娃通话的警察叫弗拉基斯拉夫。24日清晨，也就是轰炸开始的时候，他刚好休班在家，睡梦中被电话轰炸叫醒。同为警察的朋友说，自己已经被派去保护民用建筑。弗拉基斯拉夫睡眼惺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朋友接着说，有导弹往他的方向飞去了。弗拉基斯拉夫难以置信，朝窗外望去，郊区方向已经冒出滚滚黑烟。他突然反应过来，“战争开始了”。

弗拉基斯拉夫立即穿上衣服前往警察局集合。走出家门时，他发现平时阙静无人的冬夜街道上，居民已经在食品店门前排起了长队，等着购买食物和饮用水囤积在家，好在轰炸间歇时撤往地下掩体。弗拉基斯拉夫到了警察局后，接到的任务是保护民用目标，并掩护群众撤退。根据新华社消息，哈尔科夫乌军指挥所当天遭到火箭弹袭击。弗拉基斯拉夫则给乌娃发来一张坐在车里拍摄的照片。照片上，飘雪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十几米外的路口斜扎着一枚炮弹，旁边是红绿灯和居民楼。

斜扎在路上的炮弹（受访者供图）

乌娃跟弗拉基斯拉夫通话时，是乌克兰时间25日下午1点17。那时，弗拉基斯拉夫的家人还在城中，城里的隐蔽所和地铁都塞满了人。弗拉基斯拉夫判断，物资暂时应当足够所有人生存，虽然人们得排上好几个小时才能走进商店。第一次交谈几分钟后，弗拉基斯拉夫与乌娃道别，前往疏散建筑中的民众。

到了26日凌晨1点51，也就是乌克兰时间25日晚上7点51，弗拉基斯拉夫再次告诉乌娃，他刚从一座政府大楼把人员撤离出去，上次交火大约在40分钟前。他不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最后用了“绝望”这个词，他说“绝望的感觉就是你陷入了一种境地，只有一条出路，而你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活着出去。没人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他还说，自己正在跟父亲打电话，嘱咐乌娃睡觉。乌娃说，她不忍心再打扰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