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由香港导演许鞍华执导的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第一炉香》上映后，争议之声一直不绝于耳。
影迷不喜欢这部电影，张爱玲的书迷也不买账，各种讥讽、调侃、批评，汹涌而至。
■电影《第一炉香》剧照
近日，这部电影的文学剧本《王安忆改编张爱玲：第一炉香》及《王安忆改编张爱玲：金锁记 色·戒》出版，作家王安忆在接受新闻晨报·周到记者的专访中，表达了自己对改编张爱玲作品的看法，并回应了改编张爱玲小说引发的争议。
也许是早有预见，王安忆坦然表示，“改编张爱玲，动辄得咎。”
三次改编张爱玲
《第一炉香》并不是许鞍华第一次拍张爱玲的电影，而王安忆也不是首次改编张爱玲的小说。
“改编《金锁记》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黄蜀芹执导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普通话版因人员分散，版权到期封箱，许鞍华导演的香港焦媛剧团粤语版则向台北皇冠平先生续约，时至今日已超百场，并且越演越盛，档期方出，票即售罄。”
王安忆在新书《王安忆改编张爱玲：第一炉香》的序言《戏说》中写到了自己改编张爱玲的三次经历。
■ 《王安忆改编张爱玲：第一炉香》 王安忆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金锁记》是王安忆改编张爱玲的开端，“先后写了三稿，屡败屡战。除戏剧创作本身的吸引，大约还有张爱玲的原因，仿佛隔了一个世代，向前辈同行叫板。”
其后她又应香港焦媛剧团之邀，改编了张爱玲的《色，戒》。
2018年，许鞍华导演邀请王安忆替她操刀《沉香屑·第一炉香》电影剧本。王安忆写道，自己和许鞍华虽是首次合作，但当年许鞍华从若干剧本中选中了她的改编剧本，算得上“知遇之恩”，于是欣然答应了。
填《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坑
回顾和总结三次改编经历，王安忆表示，后两次经验和头一回不同，从材料上说，《金锁记》是满，甚至于有溢出，不得不做减法。
“选《金锁记》练手编剧，潜意识里，大约正是它的满溢，人和事富足，方便排阵。《色·戒》和《沉香屑·第一炉香》，情形倒转过来，四处都是不够。”
■电影《第一炉香》剧照
“补《第一炉香》的坑——这话不是我说，是许导原话，她说有一些坑，需要去填平，用什么填料呢？”
王安忆曾对许导抱怨，《第一炉香》里头尽是坏人，“可是，她与我商量，能不能让我谈一次恋爱呢！”
于是，电影《第一炉香》选择了逆流而上。王安忆写道，“那么，就积蓄涵量吧！爱情天然具有原动力，所以，就要赋予反常的性质，才能燃爆它。”
无法消弭与张爱玲的隔膜
王安忆的这个剧本，许鞍华无疑是满意的。
她说，“先不说剧本，如果细细看，虽然王安忆尽量压抑自己去保留张爱玲的原著原貌，但还是可以看出王安忆在调动、加插和补充的地方突显了她自己的世界观的。张迷和安迷看了都会会心一笑！”
面对改编张爱玲小说引发的争议，王安忆承认，无论如何改编，“我们依然无法消弭与张爱玲的隔膜”。
王安忆归结原因，时间是个问题，也不全是。我们离张爱玲年头不远。“但鼎革之变，一世斩成两世，人类分作新旧。于是，差异就不单在量，更在质。”
她说，归根结底，还是“看”和“看”不同，谁有“张看”的眼睛？只能收拾她纸上的文字，筛眼滤下来的杂东西，拼拼凑凑，织出个谜面，谜底却不是原来那一个。
“改编张爱玲，动辄得咎。”王安忆说道。
对话王安忆
“大家太爱张爱玲了，都有自己的诠释”
■王安忆
谈改编：不必把张爱玲看得多么深刻
新闻晨报：为何说改编张爱玲，动辄得咎？
王安忆：因为喜欢张爱玲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以为自己理解她的人也实在太多了，很难再有一个新发现。作为一种文学现象，这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很少见的。
新闻晨报：张爱玲的小说，是否适合改编？
王安忆：她的作品是很适合改编成戏剧或电影的，因为她的小说很写实，又是离我们普通人最近的。张爱玲和其他五四时期的作家不一样，他们启蒙的压力很重。而张爱玲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是怀着一种共情的。我们不必把她看得多么深刻和世故，她不会像鲁迅那么深刻，但她能看见人和生活里微妙的东西。这种能力是大部分作家比较缺乏的。我们中国作家有一个巨大的压力，那就是要写史诗，写重大题材。而张爱玲关注的是个人的生存状态，是大时代大动荡里的个人性。这点是让我最有兴趣去改编她的地方。
■《王安忆改编张爱玲：金锁记 色·戒》插图
新闻晨报：改编张爱玲的《金锁记》，为何曾屡战屡败？
王安忆：改编戏剧和电影，胜与败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都是要导演决定。《金锁记》我写了三稿，导演是黄蜀芹。这是她第一次导演舞台剧，很苛刻。她看了第一稿后说，这本子让人脑子里抓不住，出不来形式，退回来了。写第二稿，我来了个大反弹，写老房子住进一对年轻人，里面经常闹鬼，由此展开故事。这一稿黄蜀芹更没看上。第三稿，我老老实实回到原来样子。黄导对我说，小说和戏剧是不一样的，小说是含蓄的，戏剧是要抖落出来的。交第三稿时，我战战兢兢的，心想如果再通不过我就不写了。想不到，她很快回复我，说很好。
谈电影：爱情里面有很多社会性
新闻晨报：你怎么看待《沉香屑·第一炉香》这部小说？
王安忆：这个小说里面的人都太坏了。如果是我，不会选这个题材。这个题材挺阴暗的，许导把它的阴暗拍成废糜的华丽。之前，许导让我做功课时，给我看了电影《致命的诱惑》，我有点知道她要的东西是什么。
新闻晨报：影片上映后，被吐槽最多的是被演绎成了一部青春疼痛爱情电影。电影中的爱情主题，是你和许鞍华主动设计的？
王安忆：爱情是我们共同设计的，也是这个小说里面共有的东西。大家对爱情的理解可能偏于纯情，其实爱是有很多社会性的。翻开爱情书，也不都是纯情的。比如杜拉斯的《情人》，一个白种女孩子和中国情人好了，说穿了是要他的钱。爱情里面有很多社会性。
新闻晨报：影片从选角开始，男女主演就受到嘲讽。你对他们的表演怎么评价？
王安忆：对马思纯的表演，用许导的话来说，就是中规中矩。我觉得大家对彭于晏这个角色是有误解的。他们脑子里出现的所谓情种，是脸色苍白的，虚弱的，这是我们想象中的情郎。其实情郎有各种各样的，他恰恰是运动型的。我看完样片觉得他演的非常好。如果说，俞飞鸿的好是可以想象的好，彭于晏就是不可想象的好，他创造了电影的一个新类型，从未出现过的类型。
■《王安忆改编张爱玲：第一炉香》插图
新闻晨报：怎么理解电影中一些台词让观众笑场？尤其是结尾那句“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
王安忆：其实张爱玲在小说里写到过，葛薇龙对乔琪乔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地爱你。这话可能被大家忽略了。张爱玲也写爱情的。大家诟病较多的影片结尾的话，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主要是大家很反感谈爱情了。我不是为自己辩解，整部片子走过那么漫长的不是纯爱的一个故事，到了最后说一句纯爱的话，那又有什么关系？事实上，葛薇龙不光是这么说，还这么做了。她一定要和乔琪乔结婚。我觉得大家不大理解张爱玲。大家太爱张爱玲了，都有自己的诠释。
谈争议：每个人都有权利批评电影
新闻晨报：如何看待对《第一炉香》全面遭到DISS？
王安忆：我不上网，很多负面消息是别人传给我的。网上有些批评很无理，比如，说我是故意把这部小说写坏的，这是比较恶毒的。其实很多人对张爱玲的解释是有问题的，有一次我和金宇澄交流，他就说，张爱玲已经被一些作家弄坏了。他说，张爱玲其实一点不小资，她非常冷静。现在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想象，把她想象成小资的，伤感的。
■《王安忆改编张爱玲：第一炉香》插图
新闻晨报：写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被诟病？这些负面评论，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王安忆：首先我觉得，电影能公映就不能说失败。当然有些评论确实说的很恶毒，会让人有一些小小生气。但这些话左右不了我。哪怕说我写的不好也没有关系。我不是职业编剧，我以后也不会编剧，这事对我的自信心没有太大伤害，许导满意就行了。我已经完成任务，在版权到期前让这部电影顺利开机了。我对自己最满意的是，我没有拖她后腿。
新闻晨报：你觉得网友一边倒的评论对这部电影是否公平？
王安忆：每个人都有权利批评电影，这也是没办法的。但某种程度来说，它也帮助了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排片太少，部分票房也是“骂”出来的。
新闻晨报：作为编剧，你怎么评价这部电影？
王安忆：我个人觉得，我也当面对许鞍华说过，倒不是因为这是我写的剧本，我觉得这是许鞍华导演张爱玲作品中最好的一部电影。《半生缘》也很好，但它是老老实实讲故事，演的是普遍性的爱情故事。《第一炉香》中的人都很古怪，许导演把畸形和古怪都拍出来了。这种风格是许鞍华设计出来的。
谈隔膜：“张看”还是“王看”？
新闻晨报：电影《第一炉香》，到底是“张看”还是“王看”？
王安忆：全部都是她的部分，我做的是填坑的事。收拾她纸上的文字。你只能揣测她 ，想象她。电影是个工业，剧本是一个启动，许导很重视编剧，她和我很像，喜欢结结实实的东西。
■《王安忆改编张爱玲：金锁记 色·戒》插图
新闻晨报：你个人是否喜欢张爱玲和她的作品？
王安忆：张爱玲的小说里，讲句老实话，我真正喜欢的就是《金锁记》。我不会喜欢她笔下的人物。但我觉得她写这些人物写的很好，她确实很特别。
■《王安忆改编张爱玲：金锁记 色·戒》王安忆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新闻晨报：你和张爱玲之间，你觉得最大的隔膜是什么？
王安忆：我们最相像的部分，都是写实派，重叙事，对人物有自己别致的认识。我们最不像的，首先是时代不一样，我们出生不一样，所受教育也不一样，有人形容我是“共和国的女儿”。
新闻晨报：很多年前，大家就说你是张爱玲传人。你会反感这种提法吗？
王安忆：当然这是夸奖我的话，我也不能不给面子。但我真的和她不一样。我跟她很多地方会让人放在一起比较，都是写上海，写上海市民阶层，又都是写实的。这种解读是从我的小说《长恨歌》开始的，说书中人物，就是张爱玲的延续，其实我写上海，早就在写了，那时没有潮流，没有人看到你在写什么。所以有时，你必须服从你和潮流的关系。大家这么都这么提，也是好意。以前会急于出来解释，现在不那么着急了。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徐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