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理医学科门诊会看到不少“学霸”，众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们，在激烈的学业竞争中一路过关斩将，突然却崩溃了，甚至厌学，中断学业。面对无法达到学业目标的巨大压力，虽然他们表现各异，有的暴饮暴食，有的躲起来不愿见人，有的天天人前佯装欢笑、人后以泪洗面......但无一例外，都是对自己不满意，陷入深深的焦虑和抑郁情绪。对于这些“学霸”而言，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追求完美。他们总是希望自己是一个绝对完美的人，也总是力争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虽说人往高处走，应该追求卓越，追求卓越的人更有可能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满意，但极端的完美主义者，通常永远不会满足。在他们心里，充满了对完美的渴望和对失败的恐惧。他们始终活在自卑之中，因为他们很少看到自己的优点，总是关注缺点，很少肯定自己，也很少肯定这个世界。在与他们探讨目标是否制定得过高、过于着急了，他们是无法接受也无法说服自己的。在他们内心深处，不管在什么情况下，99分就是失败。

追求完美，通常被视为一种优良品质。也许正是人生中的无序和缺陷太多，“完美”就格外令人执着。但完美主义往往也代表了人类一种焦虑的情绪：对缺陷的焦虑、对失去掌控的不安。而且完美主义达到一定程度，渗透进生活、工作、学习、人际关系的方方面面，就可能与一种疾病挂钩：强迫型人格障碍。数据显示：强迫型人格障碍的发病率接近8%，是人格障碍中最多见的一种，是自幼逐渐发展，到18岁前逐渐形成的一种人格类型，它的主要特点是完美主义、苛刻、纠结细节、固执、缺乏弹性不善变通、过度执着于秩序、控制和规则，常常对生活、工作或学习制定严格的不能打乱的计划。这也是所有精神心理障碍中唯一把“完美主义”列为症状表现的一种疾病，所以说完美主义过度了可能也是一种病。

事实上，这种强迫型人格障碍的形成和父母严苛的教养方式有关，这种严苛逐渐融入了患者的内心，从最初别人对自己的苛求慢慢变成了自己对自己和自己对别人的苛求。治疗方面，有效的方法是心理治疗，包括心理动力学治疗和认知行为治疗，但由于是自幼逐渐形成的人格特质，没有办法通过速效的疗法或药物来解决。作为心理医学科医生，如果家长们意识到“学霸”们可能已被病理性完美主义所困扰，建议陪孩子及时就诊并积极进行干预。

“学霸”们的病理性完美主义是如何形成的？

那么，“学霸”们的这种病理性完美主义是如何形成的呢？不能否认，病理性完美主义有遗传的因素。当今青少年所面临的越来越激烈的竞争氛围，也是完美主义愈演愈烈的催化剂。而且，这似乎是一个世界范围内的问题，除了大家熟悉的东亚文化高度竞争氛围，欧美青少年也很“卷”，唯一的差别可能在于“卷”的具体内容。从每个来就诊的个体来说，比较多的有以下两种情况：

1、无法填补的“内心黑洞”——“在我父母心中我永远也不够好”

在他们成长过程中，可能有一个对自己期望很高、要求非常苛刻的养育者。据这些“学霸”们描述，小时候常常感到仿佛无论怎么做父母都不能满意。有一个女性患者说，高二时，父亲出差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要回家那天，她跪着用抹布仔细地擦拭地板，而不用拖把，自己顾不上吃喝也要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忙活了大半天只是希望父亲高兴。然而，父亲一进门，只是冷冰冰地指着墙角说了一句“这里怎么没有擦干净”。那一刻，她再次被熟悉的深深的绝望感淹没了，自己的努力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在父亲心中自己永远不够好。而她终其一生仿佛都在努力向父亲证明自己，她说自己不想读博士了，但是最担心的依然是“如果不读了太给我爸妈丢脸”。但是，这些“学霸“的父母往往本身也是完美主义者，而且大多都在学业和事业上获得了成功，父母自身的成功经验会强化追求完美的信念，对孩子就会不遗余力地“高标准、严要求”。事实上，很多调查研究也发现，“学霸”的父母绝大部分都对孩子有较高的学业期待。

2、残酷青春的“救生圈”——“用实力超过他们就不会被欺负了”

另外一些人，在青春期之前并没有明显的完美主义，而且还可能是“学渣”，但是在青春期经历了校园霸凌，或者同伴的孤立，经过孤立无援、非常痛苦的一段时间后，痛定思痛，刻苦努力，成为“学霸”让他们成功自救。老师对自己的态度改变了，同学们也变得友好了，欺负自己的人也不敢欺负自己了，“用实力超过他们”，赢得了尊重和关注，有效改善了自己的糟糕处境。完美主义让自己尝到了甜头，也因此在追求完美的路上停不下来了，因为这恐怕是他们维持自尊、避免伤害唯一的途径了。他们在遭受欺凌和伤害的时候，没有人真正理解和关心自己，父母遥不可及或者不相信、不重视自己的感受，在老师那里感受到的是不公正与敷衍，因此也没有机会学习到其他可以改善自尊的方法。这样的经历往往还会导致他们对他人过度防备，很难信任别人，也很少向别人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和脆弱。因此当这个方法不再奏效的时候，他们也就走进了一个无法跳脱的死胡同。

父母可以为深受病理性完美主义困扰的“学霸”做些什么？

当心理医学科医生与这些深受病理性完美主义困扰的“学霸”交流后，发现大多数人都清楚地意识到完美主义是个问题。他们很清楚这样做会让他们在各方面付出代价，并可能导致心理或身体健康问题，但他们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们害怕如果停下来会发生可怕的后果。如果发现自己的孩子有完美主义倾向，父母可以做些什么？

1、父母可以做出“犯错”的榜样

当父母做得不够好的时候，用语言向孩子表达出来。比如：自己工作压力很大，很疲劳的时候，可能会对家人语气不善，甚至吼叫，这时可以对孩子说“你也看出来我压力很大，对吗？我也没有很好地控制我自己，对吧？”当父母说“我搞砸了”时，向孩子传达的就是“我也犯错了，但我们不需要完美”这一讯息。

作为心理医学科医生，医生的孩子也会评论父母的科普内容，对关于家长如何倾听的视频，孩子的评价是“虽然视频里的医生是我的家长，但他们很多时候也做不到”，医生的回应是“你说得没错，那是努力的方向，但我们肯定也没法时时刻刻做到”，然后大家就一起哈哈大笑，这一刻孩子应该是体验到了“父母不完美，但我依然爱他们”，同时“我不完美，父母也还会爱我”。

2、为孩子制订“失败”的目标

父母也可以为完美主义倾向的孩子量身定制一些“失败”的目标。比如：那个因为考不到第一就无法上学的小姑娘，心理医学科医生会建议她：“你想想其他同学总是拿不到第一多沮丧，不如你做一下好人好事，把第一名让出来？”她听到这句话，一直紧张局促的表情突然松弛了，在她的心里只有考第一才被同学认可和喜欢，完全没有想过不考第一也会是帮助同学的“好事”。鼓励他们去真实体验所谓的“失败”，暴露在自己的担心恐惧之下，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才能纠正他们根深蒂固的“不完美就完蛋了”的信念。

这个小姑娘在看过两次门诊后，再次尝试回到学校，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班级和同学，没有人知道她是“学霸”。她依然紧张害怕，担心同学和老师询问自己休学的原因，一言不发，浑身僵硬，却在两节课后收到两位新同学的小纸条“我们可以做朋友吗？”虽然这些欢迎和善意也会给她带来新的压力，但是这次全新的体验还是撼动了她“不考第一就不被喜欢”的信念，让她有忍受焦虑继续尝试的动力。

3、肯定努力，肯定动机，不要只在意成绩

对于完美主义者来说，成就会成为他们的身份，他们是谁就等同于他们做到了什么。一旦达不到或维持不了想要的“成功”，就会导致他们对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认同，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我不再是那个别人喜欢的年级第一了”，因此“我一无是处，他们一定会讨厌我。”这就是让完美主义者深陷压力、焦虑和抑郁深渊的原因。

如果父母只在意孩子的成绩，很难不让孩子认为“只有考得好才会被父母喜欢”。有很多完美主义的“学霸”父母觉得委屈，“我们没有那么在意孩子的分数呀？”那么，请这些父母们仔细回忆一下，当看到孩子不怎么“优秀”的作业和分数，是否有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是否忽然变得态度严肃而凝重，要和孩子认真讨论“错在哪儿”？是否脱口而出“你再努努力，还可以更好的”？父母们，孩子的感受力远远超乎大人的想象，大人任何真实的想法和意图都会被孩子准确接收，遇到孩子成绩不理想，一定要淡定再淡定，举重若轻是父母的必要技能。

父母在和孩子互动中，肯定和赞扬的首先应该是孩子付出的努力，父母向孩子反馈得越详细越精准越有效，比如“你最近每天回家都能自己复习课文，自己默写词语，不熟悉的还会多抄写几遍，你看最近默写本很少出错啦”，孩子就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会导致什么样的进步，自我掌控感和自信心都得以提高。当孩子在尝试解决问题却收效甚微时，父母要肯定的是孩子努力克服困难的愿望和动机，比如：孩子努力了一阵儿还是没考好很气馁，父母可以说“最近你每天自己早起读书，晚上还会特意总结错题，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棒了，学习贵在主动嘛！成绩提高有一个过程，一次考试也不能完全显示你的真实水平呀。”

最后，对那些完美主义“学霸”的完美主义父母还有几句叮咛：如果自己也深受完美主义之苦，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那么试试善待自己，把自己的内心当作小孩子来呵护吧，上面的方法同样适用。

作者信息：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心理医学科 黄啸 刘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