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心心念念的老八样，在小儿那里其实都一样，都不如他要吃的烤肉。

家有小儿即将“小升初”，平时作业辅导我很少参与，唯一出力的就是周末送小朋友去上书法班，做好车夫角色。因而，在他心中我是怎样的父亲，这样的问题我从来不问。问了，就是自讨没趣，但不问并不等于不晓得，时不时地还能从许多生活细节中流露出来。

有一回，他上小学二年级，周六晚上在网上同老外在线聊天，锻炼英语口语。老外老师问他最喜欢什么食物，随口回答beef，老外老师又问你妈妈最喜欢什么食物，脱口而出coffee and cheese cake；老外老师接着问道那你爸爸最喜欢什么食物呢？我家小儿沉默了十秒钟，最后口齿清晰地说出了sheep noodle这两个单词。老外老师很是惊讶，连问两句really？那天我恰好在一旁陪读，我一听就知道，我家小儿想要表达的是“羊肉面”，而且他确实很努力，花了整整十秒钟来琢磨这个英文中根本没有的“羊肉面”应该怎么翻译。但那一刻，我十分羞愧，没想到在小朋友心中，我竟然是这么一个只知道吃羊肉面的爸爸。尽管我很想跟他讲sheep是绵羊的意思，这么翻译不大合适，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想，网络另一端的那位远在美国阿肯色州的老外老师此刻也一定是蒙的，他断然不会知道这里的“羊肉面”，其实专指上海浦东一带的带皮热气羊肉，且必须把羊肉蘸足酱油，再放到阳春面里，组合成这一碗极其美味的sheep noodle。他一定在想，你们中国人吃东西，真的太疯狂了，羊排就羊排，面就面，这个绵羊和面，又是什么样的组合啊？

我所心心念念的那碗羊肉面，其实有着比较狭隘的地域限定。打小就接受的美食教育告诉我，羊肉就应该是这么烂糊的，带皮的，只蘸酱油，不蘸甜面酱。而且我们沈庄的羊肉历史悠久，就是比周浦羊肉、召稼楼羊肉要好。需要说明的是，在小时候，周浦和召稼楼这两处地方就是我心目中的“远方”了。观念的“垮塌”，主要始于走出童年生活地的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原来白切羊肉这种食物，竟然沪郊各地都有。别说什么沈庄羊肉了，就连周浦羊肉跳出本地之后，要和人家比拼，也是需要自己先掂量一番的。譬如七宝老镇说自己羊肉好，那七宝确实名气大，奈何还有庄行羊肉、真如羊肉、大场羊肉，如此排名下来，周浦羊肉的地位都岌岌可危了，谁还会在乎沈庄羊肉的感受？

我最近就感受了一次“羊肉震撼”，且深深地“扎痛”了我的心。那次聚餐，一位朋友因工作调动去了闵行华漕镇，便随手带了两盒刚出锅的热气羊肉过来，说华漕羊肉很棒的。我很不以为然，心想怎么又冒出来个华漕羊肉？我客气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块，很软糯，然后又尝了一块，接着便很不客气地尝了好几块。一边感叹好吃的同时，内心的失落感陡增，我真的没有想到，一道白切羊肉，光在上海就能卷成这样，我对于“故乡羊肉”的乡情与乡愁，被卷碎了。

其实，所谓乡情与乡愁，在现代大都市里本就没啥土壤。上海属于繁华之地，但大家对于上海的直观印象主要停留在市中心，不大会留意沪郊的这些街镇，但其实这些街镇仍保留了很强的江南水乡文化的特征，在我看来，这是上海地域文化的最外层。渐渐往里走，市中心也有老城厢，这是中间层，走到最里面，才是最繁华的高楼大厦。只不过，市政变迁之后，市中心的居民口中尚能保留“老南市”“老卢湾”一说，但在沪郊却不大有“老南汇”这种说法。唯一相通的，莫过于依托对某种食物的惦念，来承载既往的情结，好比“老南市”“老卢湾”的情结，现今主要留存在各种“浇头面”上，而作为“消失的南汇人”，所依托的食物最典型的莫过于浦东老八样。

我曾经试图让小朋友也喜欢上羊肉面，但失败了。反思之后，我感觉或许可以用一大桌菜，凭借量的优势，来增加他喜欢的概率。譬如浦东老八样里的那些菜，是我熟悉且惦念的，若小朋友也能喜欢上几样，便形成了饮食口味上的“传承”，那该多好啊。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年前我特意安排了一趟怀旧饮食之旅，专门去了周浦镇上的“闻鲜老八样”。这家饭店现在名声在外，但对我而言更亲近，因为饭店老板是我母亲的小学同班同学，两人是好姐妹，且打小看着我长大。那天相当于自己人吃饭，一道道菜端上来，走油肉、扣三丝、蒸三鲜、响油鳝丝、红烧划水、油焖笋，都是我爱吃的。重点是冷菜大拼盆，将红肠、白斩鸡、白切肉、猪肝、爆鱼、糖醋小排、肉松、皮蛋、花生米、黄瓜、芹菜放在一起，那就是我儿时年夜饭或参加婚宴酒席上的“明星菜”啊。再吃上春卷和八宝饭，圆满的一餐饭，各种回味。我光顾着吃，家属顺势发了个朋友圈，把菜肴凑了个九宫格，很快底下陆续有人评论：“昨天他不是刚在晚报上发了篇文章《减肥茶》嘛！”“有减肥茶不怕。”……我才不管这些，完全沉浸在故乡的食物中，光春卷就连吃了五个。

回程的路上，我问小朋友这顿饭好吃吗，他回答：怎么都是红烧的，一个味道，颜色也差不多。我终于明白，我所心心念念的老八样，在他那里其实都一样，都不如他要吃的烤肉，对，就是beef，牛肉。（陈佳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