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级女性作家与她们的父亲
2020-06-21 22:0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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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简·奥斯丁与父亲的书房
1775年12月16日,英国汉普郡的史蒂文顿村大雪纷飞,四十四岁的乡村牧师乔治·奥斯丁先生,原计划是要跟自己的朋友们以一块牛肉为赌注举行农耕比赛的,但是他的女儿出生了,这就是后来以《傲慢与偏见》等六部作品享誉世界的简·奥斯丁。
简出生的前三年,负债累累的中产阶级一员奥斯丁先生为了补贴家用便已经在家中开班招收一些学生。在已经有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情况下,估计简的出现也并非是计划之中的。一百零七年以后,大英帝国的避孕技术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长足进步,因为住在伦敦海德公园22号门的莱斯利·斯蒂芬先生,在已经有五个孩子发誓不能再要的情况下,家里也添了一个叫弗吉尼亚的女儿,她就是后来以《到灯塔去》等意识流作品开创先河的弗吉尼亚·伍尔夫。
说回简姑娘,七岁进入寄宿学校,十岁离开。当她从寄宿学校回家时,已经能够阅读父亲书架上的英文书了。哥哥亨利也在多年以后回忆妹妹的文字中说,简开始阅读的年龄很早。根据《简·奥斯丁传》的作者托马林所描述,“父亲的书斋里,一排排堆着的全是书,他有一个书架占满了一面六十四平方英尺(约6平方米)的墙,而他还在继续搜购,不仅有古典文学,还有可以给孩子们朗诵的现代书。他有丰富的科学知识,会用显微镜给孩子们展示极小的世界,例如一滴雨水落在稻草中出现的生命世界。”
《简·奥斯丁传》
[英]克莱尔·托玛林 著
周春塘、朱玉 校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奥斯丁先生允许女儿浏览他书斋里的任何书籍,这对十岁就离开学校教育的简来说至关重要,这种在书斋里通过阅读而无意识进行的自我教育,同样发生在后来的伍尔夫身上。作为一个孩子,简被允许阅读诸如塞缪尔·理查森的《查尔斯·格蓝迪森爵士》,里面不是母亲酗酒便是父亲与人私通等情节。举这个例子,并非说明我们鼓励孩子们阅读此类书,而是从这件事看得出奥斯丁先生不是一位秉持常规家训的父亲,这种“不设限制”下的自由摄取给简以丰富的滋养。父亲的书斋变成了简培养才华的天地,因为她最初的创作冲动源于“阅读他人故事时所感到的快乐和兴奋。”
十六岁生日前后,在简的一个笔记本扉页上,父亲写下了他亲切的赞扬:“无论故事与风格,堪称前无古人”。这种不把莎士比亚放在眼里的高度赞赏,不管是出于一位父亲的偏爱抑或是由衷的判断,后来证明这句赞美也不是太离谱。文艺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有一段著名的评论经常被拿来引用:“英国文学史上出现过几次趣味革命,文学口味的翻新影响了几乎所有作家的声誉,唯独莎士比亚和简·奥斯丁经久不衰”。
这种来自父亲对女儿的“夸张型”赞美并不少见,后面我们回顾安·兰德的父亲写给女儿的评价时会再次看到。
像很多亲密关系一样,父亲也会带来某种不经意的沉重伤害,不管是对于简,还是对于弗吉尼亚。25岁那年,父母决定搬离生活了多年的家园史蒂文顿,这对以此为写作之源的简是个重大打击,并由此中断了写作达十年之久。1805年1月,父亲去世。在那个时代,如果没有财富或者财富继承权,失去了父亲庇护的单身女性,生活将会比较艰难。如今,似乎也并无区别。
电影《成为简·奥斯丁》,安妮·海瑟薇 饰 简·奥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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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作者托马林发现,简曾在一本未完成小说中有这样的段落:“父亲一旦走了,事情会更糟,目前至少她们还有房子住,身为牧师的父亲一旦走了,房屋便会被收回。”因为和自己的真实处境雷同,简在父亲死后抛弃了这部小说。
虽然父亲走了,但是简·奥斯丁少时曾在一本用于写作的笔记本封面上题写的字样依然清晰——“来自我父亲的礼物”。
02
伍尔夫与父亲
有人说“奥斯汀在世界的一隅嘲笑全世界,伍尔夫在世界的焦点看轻全世界。”
另一个冬天里,弗吉尼亚·伍尔夫于1882年1月25日出生在了伦敦海德公园门22号,听说如今这栋房子还在。当然,“出嫁前,弗吉尼亚·伍尔夫还是斯蒂芬家的小姐。”——昆汀·贝尔的这句话是伍尔夫传记的首句,曾被书评人誉为一句名著式的开篇。
《弗吉尼亚·伍尔夫传》
[英]昆汀·贝尔 著
萧易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弗吉尼亚的父亲莱斯利·斯蒂芬,既不是简的父亲那样的乡村牧师,也不是安·兰德的父亲那样的药店经理。他是伦敦的雅典娜俱乐部成员,致力于文学和科学,是一位文学评论家和学者,但也仅仅是那种“中上阶层里的较低阶层”。斯蒂芬先生性格之中具有一种“很容易焦虑的气质”,虽然他喜欢步行和登山,但是这样的运动也并没有舒缓他的性格。这种气质,对于日后伍尔夫的精神疾病是否有遗传上的影响和环境上的影响,可想而知。
斯蒂芬先生承担了一部分家庭教育的责任。他在家教孩子们数学,但是“弗吉尼亚终身靠数手指来计数”,可见文学评论家出来教数学还是文不对题的。最好的教育也许是在教学之外传授的,不讲课的时候,他会教大家绘画,讲述阿尔卑斯山的探险故事,有时他会引领大家背诗歌朗读小说等。
斯蒂芬先生经常会说,弗吉尼亚几乎是在吞书,比我读得还快。当父亲从书架上帮她取书时,他会说,“亲爱的,如果它值得一读的话,它就值得重读。”
逐渐,父亲不再为她选书了,弗吉尼亚获得自由浏览父亲藏书室的权利。书架上有些书并不完全适合年轻女士阅读,比如《区尔柏》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他允许女儿自行抉择她应该读哪些书。“她得学会有识别力的阅读,做出不受他人影响的评判,永远别因为世人赞美就赞美,或顺从批评家的旨意发表批评。”这里,我们仿佛看到奥斯丁先生的影子。
她必须学会用尽可能少的词语来表达自己,这就是他的训诫和他提供的教育机会,昆汀·贝尔说,莱斯利可能是个极其糟糕的数学老师,然而作为英国文学老师,他对此有所补偿。
弗吉尼亚十四岁那年,母亲去世。但最哀痛的人还是父亲,这是他第二次做了鳏夫。本就忧郁的父亲放任自己沉浸在悲恸之中,恰恰是这段时间,同母异父哥哥的猥亵公然加剧,“亲爱的兄长变成了一只怪兽,变成了一个她们无法抵御的暴君”,但是监护人斯蒂芬先生竟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弗吉尼亚的精神疾病,以及成年后屡次的精神崩溃和最终的自杀,可能源于某种家族疾病,更与少时被同母异父哥哥的猥亵分不开,但幸运地是她依然走进了婚姻,可能部分原因在于她的父母之间是“深切快乐地爱着。这无疑是一种和煦的火焰,大家都能从中获得慰藉。”
电影《时时刻刻》妮可·基德曼 饰 弗吉尼亚·伍尔夫
图片来源于电影
1904年2月22日,父亲离世。在斯蒂芬家的这幢房子里,死神并不陌生。随着父母陆续离世,弗吉尼亚的亲生哥哥索比两年后也离开了。
来自家族的幸运和不幸,同时塑造了弗吉尼亚,让她成为以后被称作“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先锋”的伍尔夫。
03
兰德与父亲成为盟友
时间紧接着到了1905年,当高尔基在圣彼得堡的自由知识分子会议上宣布俄国革命已经开始之后没多久,后来被称为美国精神教母的安·兰德出生在同一条街道的一家药店上面的公寓里。当然,被世界熟知的这个名字要等二十多年后她辗转到了美国才使用的。历史,一如既往的放纵不羁。这一年,兰德的父亲——犹太人罗森鲍姆先生三十四岁,在一家药店当经理。这一年,有十万犹太人失去了自己的家园。
兰德在童年时期和家人的关系多少有些疏远,特别是与母亲之间,不过她的父亲是一个例外。她的母亲安娜后来以“一系列浅薄恶毒的人物形象出现在兰德的小说中”,但是她却把父亲在自己的一部小说里设置为“他有着浓密的头发和健壮的身体”等正面描述。
罗森鲍姆先生是位现实主义者,他年轻时一度也想成为作家,但出于生计考虑,后来他还是去华沙大学学习了药物化学专业。他欣赏女儿的自豪精神和原创性,以及她像剃刀一样锋利的头脑。
因为苏联的成立,父亲主动和被动上都进入了失业状态,兰德称之为“自主罢工”,并在以后的《源泉》等作品里为这个词赋予了某种特殊的意义。这个时期,母亲安娜通过兼职家教和翻译等承担了养家的责任,父亲的家庭地位变低,主要在家操持家务和排队领食物等,后来兰德的丈夫在她成名以后也扮演了类似的角色。
但是兰德并没有因此瞧不上父亲,而是异常尊重父亲的这种选择和自由意志。在《安·兰德和她创造的世界》这本传记中,她后来说,和父亲在家人反对中结成盟友后,对父亲的爱超越了家庭情感和抽象的尊重。
《安·兰德和她创造的世界》
[美]安妮·C海勒 著
启蒙编译所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1岁生日前夕,兰德带着父亲及一家人的期望,还有野心,离开了俄国。
罗森鲍姆先生公开赞许他的女儿,具备成为一个作家的杰出才能,欲望和使命感。二十年代后期,他经常给身在美国的女儿写信,“你一定要清楚地看到你和其他人的不同,要以此为傲,要避开所有的疑惑,继续坚定而有信心地向你的目标迈进”。收到她寄来的《一月十六日夜时》,父亲给她去信,说“对她的成就充满敬畏,虽然是翻译过的剧本,他依然把她语言的美妙、简洁与莎士比亚的语言做了比较。”
后来,兰德经常说,不是我将死去,而是世界将会终结。这种骄傲,甚至可以说自大狂放,与父亲的无条件认可会有某种隐秘的关联吗?
兰德的朋友在其传记中曾说,她带着敬意谈起自己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她此前还从来没有那样谈起过谁。在这里,终身讲求自我意志的兰德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像很多男性作家、哲学家那样对父亲的反叛,而是一种相反的力量。
1937年5月,父母给兰德的最后一封电报上写着“无法获得许可”,美国政府也发出警告,无论以何种方式与在苏联的熟人联系都将危及他们的生命。兰德与父母之间的联系中断,一切归于沉寂。此后,她也再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1909年安·兰德家的全家福,图中最左是兰德的父亲,坐在外祖父膝上的是4岁的安·兰德
04
女作家背后的父亲们
如果说伍尔夫对前辈奥斯丁是充满敬意和赞美的,那兰德对伍尔夫的评价则是“不以为然”。
把三位世界级女性作家放在一旁,我们可以看到她们背后的三位父亲,以及这些父亲的书斋、书架上的各种各样的图书、父女间一起选书和读书的身影,他们对女儿的肯定到夸张的赞许,以及不设限制的阅读自由。当然也像世间的很多父亲一样,他们也远远不是完美的。
一个好似愚蠢的问题——父亲对女儿来说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呢?当我们说女儿的到来是送给父亲的礼物时,同样可以说父亲是命运给我们的最大赏赐和最神秘的礼物,当打开这件礼物时,我们不确定会遇见什么。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我们出发的原点,他的宽容、期许和赞美,比任何人都有力量。
(原文首发于中国青年报,原标题:父亲给作家女儿的礼物。本文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