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酷儿摄影师的对话,其实坏孩子们也挺好
2020-07-14 08: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 赵倩男 影艺家 来自专辑流动的瞬间

© Ryan McGinley
拉里·克拉克(Larry Clark),1943年生于俄克拉荷马州,1971年以一部记录家乡青少年吸毒的影集《塔尔萨》(Tulsa)引起轰动,拉里也是团体一员,他以犀利而饱满的影像展现了他与朋友们真实的少年生活。
瑞安·麦克金利(Ryan McGinley),1977年生于新泽西州,2002年学生时期举办第一个展览,并制作了一本手工书《孩子没事》(Kids Are Alright),被惠特尼美术馆策展人看中,成为该馆最年轻的个展摄影师。内容同样是他身边的朋友,那些酷儿艺术家“放浪”的私人生活。
两位摄影师有着相似的经历和拍摄内容,但相隔几十年,美国酷儿群体发生了变化,摄影的环境和摄影语言也发生变化,我们一起来听一听他们是如何看待彼此的作品。

© Ryan McGinley
坏孩子们也挺好
对谈 | 拉里·克拉克×麦克金利×桑德拉·吉尔曼
翻译 | 赵倩男
SW:欢迎各位!我是惠特尼艺术博物馆摄影部策展人桑德拉·吉尔曼(Sondra Gilman),瑞安·麦克金利和拉里·克拉克也将加入今天的谈话。他们两位无需做过多介绍,但鉴于目前正在进行的拉里·克拉克个展“孩子没事”(Kids Are Alright),我作为策展人想再补充一些信息。
拉里的《塔尔萨》于1971年出版,便在摄影界引起轰动,他不留情面的拍摄了家乡俄克拉马州的青少年吸毒者,自此以后,他又完成了许多摄影项目,包括1983年的《少年渴望》(Teenage Lust),1993年的《美好童年》(Perfect Childhood),以及后来的电影作品《半熟少年》《天堂无路》《横行霸道》《天地无伦》等。
2003年,他出版了一本剪贴簿风格的画册,名为《朋克毕加索》(Punk Picasso),按时间顺序收集了其职业生涯的丰富档案。这一“昵称”好像出自戴维·丹比(David Denby)在《纽约客》的一篇影评,《半熟少年》的影评,我说的对吧?拉里。
LC:应该是《横行霸道》的影评,他叫我“朋克毕加索”。

© Larry Cl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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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瑞安是今天的特邀嘉宾,在帕森斯设计学院时他就开始为身边人拍照,朋友、恋人、艺术家,还有在下东城街面闲逛的陌生人。后来,他将照片集结成一本自出版的画册,名为《孩子没事》,这次展览就借用了书名。我特别想听一听你们是如何看待对方的作品,但先告诉大家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
LC:大概四年前,瑞安在苏荷区有个展览。
RM:是的,那是个自己办的展览,画廊即将拆除,因此我有一周时间展出一些作品。
LC:画廊经营者是Lenny,瑞安送给我一本他的手工书。其实是我错过了那场“短暂”的展览,但是Lenny送了我一本书,很有趣,我跟Lenny说要打电话给这位摄影师,只不过一再搁置,但某天还是打了电话给瑞安。
SW:你们住在同一区吗?
RM:是,我在东村。

© Larry Cl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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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C:今天的谈话本该发生在几年前,这是我的错。1971年出版的《塔尔萨》实际上是1962年到1971年的照片集结,拍身边的朋友,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同一批人。
你知道,我成长于50年代,是埃森豪威尔时代的孩子。那时候一切都被隐藏起来,成为秘密,没人谈论毒品,没人谈论虐童,家庭话题中也不会出现酗酒的丑事,美国是一个理想中的完美国家。但我看到了所有秘密:孩子的眼睛被父母打的乌青;女孩儿被自己的五个兄弟侵犯,很可能她父亲也是其中之一;我还认识酗酒或者吸毒成瘾父母的孩子。这是我决定拍照的原因,赤裸裸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说?
我拍他们,他们也知道我在拍,但这些照片从没想过会给别人看,这是一部真正的纪录片式的影集,没人在表演,照片就是他们的生活。
我拍朋友,瑞安也拍朋友,但截然不同,今天一切都是公开的,一切都可以被相机曝光,他拍摄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清楚的知道照片会作为生活的见证,照片中的人也清楚这一点。
RM:我生活在新泽西州一个中产阶级社区,邻里对彼此的生活很八卦,但每个家庭都在刻意隐瞒自己的事。记得13岁时,得了艾滋病的堂兄来我家同住,后来他死了,从13岁到17岁,全家都在照顾他。但父母告诉我,这是个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说他患有癌症。很可悲,当时人们并不了解艾滋,我很困扰,想拍摄这一切,不想隐藏。

© Ryan McGin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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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你们拍摄的朋友都彼此认识,一起玩耍?
LC&RM:是的。
SW:滑板手,涂鸦艺术家,等等?
RM:是的,亚文化团体混合在一起,至少在纽约,没人在乎这些。如果是10年前,你在滑板或涂鸦艺术家小团体提到自己是“同性恋”,大家会认为你疯了,但现在习以为常,也许摄影起到了一点作用。
LC:这很有趣,和以前大不一样,大家不会因为同性恋而排斥和他们在一起,对吧?
RM:是的,不再有歧视,人们有更多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LC:我不会特别关注瑞安是同性恋这件事,或者说我只关注他这个人,而非他身上的标签。滑板文化是多民族、多元的,现在它也容纳多种性别取向的人,这就是滑板运动的奇妙之处,也是吸引我去拍摄滑板少年的原因。

© Larry Cl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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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塔尔萨》中有色情画面,当时色情片在电视和录像里应该是不被允许的,至少不被公开允许。您觉得这部分在作品中扮演什么角色,孩子们的行为是否和他们看到的东西有关,还是无关?
LC:我小时侯,大概12、13岁,孩子们中间流传一本墨西哥色情绘本,我们叫它“八页圣经”,或许其他人还有可以投影的色情短片,我们好像知道了什么,但无处实践。80年代以后不一样了,孩子们很小就能接触到色情画面,产生兴趣,这是生活的一部分,没什么可震惊的。
《天地无论》中就有一些青少年的性爱场面,演员都是成年人,但扮演年纪很小的角色。拍摄时,我和制片人都很紧张,但孩子们在镜头前完全赤裸,他们却很放松。我有个也许不太成立的假设,就是他们实际上早就看过很多性爱镜头,自己的表演其实就在参考这些画面,并非难堪的事情,像瑞安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性爱习以为常,可以大胆谈论。
RM:但我更受老式色情片的启发,比如60、70年代威廉·希金斯(William Higgins)或者 托比·罗斯(Toby Ross)导演的那些作品。我着迷于其中女孩的身体姿态,她们都很自然,就像邻家女孩,就像你照片中的女孩,拉里,感觉很熟悉。
LC:就像刚才说的,我来自50年代,那个时代伟大的摄影记者,比如尤金·史密斯,他为《生活》杂志拍摄了很多优秀的报道摄影,这很重要,但也只是这些。我拍摄色情、暴力、堕落的青少年生活,是因为在其他地方看不到这样的影像,而它们真实的发生在我身边,我必须记录下来。现在人人都是摄影师,如果去一个派对或者酒吧,超过一半的人都会用手机记录下某些画面,没人避讳,也没人觉得奇怪。

© Ryan McGin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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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M:您说拍照是因为看不到照片,很有趣。拍照的头两年,我总是随身带着相机,那些照片是纯记录式的,一切都自然发生,毫无摆布,就像飞在墙上的一个个点子,撞上的。但突然我意识到不能守株待兔,要去创造画面。您的《半熟少年》给我启发很大,它具有纪录片的性质,但也具有脚本特性,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和台词。在等待发生和使它发生之间有一条微妙的界限,我对此着迷。
SW:瑞安,能否谈谈Lizzy,她看起来很像演员茜茜·斯派塞克,照片里她在涂鸦背景墙前跃入空中。
RM:每个人都会问这张照片的由来,那是一间叫The Cock的同性恋酒吧,卫生间里有面美丽的涂鸦墙。有天晚上我在那里拍了朋友小便的照片,觉得这真是一个绝佳背景。于是我约了Lizzy,还带着迷你蹦床,拍下这张照片。

© Ryan McGin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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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C:不是等待照片,而是制作照片,这也是我后来拍电影的原因。有些事情我无法用相机记录,但电影可以创造故事。
SW:难道《塔尔萨》不是像一部电影那样出现在脑海吗?
LC:《塔尔萨》本该是一部电影,我也尝试过一个人去拍,但没办法,电影需要团队。如果我带别人进来,事情就不一样了,几乎是违法的,是对朋友的侵犯和交易。

© Larry Cl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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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瑞安,你的照片里反复出现标志性物件,运动鞋、涂鸦、BMX自行车,还有法兰绒格子衬衫,你说这些会引起特定的记忆,能谈一谈吗?
RM:骑小轮车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匡威运动鞋永远不过时,而法兰绒格子衬衫真的很性感,这些元素出现在照片中,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SW:我也注意到你朋友们的昵称,比如Aaron是A-Ron,这是身份确认的一部分吗?
RM:昵称来自街头,涂鸦是违法的,署名会用昵称,滑板某种程度上也不太合法,在街上玩滑板时大家都互叫昵称。
SW:滑板是违法的?
RM:滑板不像涂鸦那样违法,但没有哪个地方是欢迎街头滑板者的,这些人在城里到处游荡,就跟涂鸦者在城市墙面上签下名字一样令人反感。

© Ryan McGin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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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聊起《局外人》这本书,当时你很幸福,说刚刚在跳骚市场找到书的原版,作者S. E. Hinton是来自俄克拉马州的十六岁女孩,这本书对您有什么特殊意义?
RM:他们的痛苦我感同身受,同性恋是局外人。小时候做个滑板少年也是局外人,我不得不和其他城镇的孩子聚在一起,这也是我来到纽约的原因。玩滑板也意味着做个朋克少年,朋克还是局外人。
SW:拉里,你在50年代拍摄的那些照片是纯记录式的,照片中的被摄者并不是配合你拍照的模特。记得你在一次访谈中谈及安迪·沃霍尔60年代末拍摄的《切尔西女孩》,说影像里的人物知道他们在被拍,也知道自己在表演。
LC:是的,我看了这部电影,非常震惊!他们对着镜头注射毒品,为相机表演。此时人们已经意识到相机和拍摄会带来的后果,每个人都成了演员。再也没有纯纪实的照片了,没有纯真的画面了,也许我夸张了事实,但现在生活中到处是相机和照片,摄影无处不在,当然也有像瑞恩这样的摄影师,做得更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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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是什么让您觉得瑞恩与众不同?
LC:瑞恩的工作就是他的生活,他努力拍摄,因为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是生活本身驱使他不断拍摄,是唯一的动力和原因。
SW:那您是为谁工作?
LC:我为自己工作。
RM:我也为自己。
SW:瑞安,你曾谈过不止如此。
RM:我给朋友们拍照是因为我必须如此,就像拉里所说。但也是出于爱,我把照片放大展示给朋友们,每个人都分享了彼此的经验。
LC:没错,是爱。我发现你的作品中充满了同情心和日常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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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你曾谈及9.11,听说世贸中心坍塌的消息,你骑了自行车去拍,拍了什么呢?
RM:我想这是摄影记者的态度,当有事情发生,第一冲动就是去到现场。那天我拍了30、40卷,最终却选了Sam这张。
SW:这么重要的时刻,你拍了一张自己朋友骑自行车的照片,当时你也在骑车。这似乎证明了你拍的是谁,以及为谁而拍。你在意身边的朋友,你的照片对他们来说也意义非凡。
RM:照片中的每个人都是我的艺术家朋友,画家、电影制片人、摄影师或者作家。我们互相帮助,且在想法上进行合作,友谊是我们之间的纽带。
拉里,其实我很好奇《塔尔萨》和《少年欲望》,你是如何让每个人都这么好看的?视觉惊人,但它们是纪实照片诶,我很着迷这些影像。

© Larry Clark

© Larry Clark
LC:拍这些照片时,我正对光线、阴影这些画面美学痴迷,按下快门的一刻,我既像纪实摄影师那样寻找事件的决定性瞬间,又在试图用完美的视觉呈现人物的生动。他们都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照片会拿给他们看,我希望是真实而美丽的。
小时候,妈妈接儿童摄影的活儿,我充当摄影师,她告诉我照片必须好看,不然就拿不到钱,潜移默化对我有影响。我不喜欢使用闪光灯,它消除了阴影,让人物看起来振奋而惊恐。
但如今,你可以在各个美术馆、画廊,看到丰富的摄影作品,摄影的语言太多元了,我们完全可以从传统方式中脱颖而出,寻找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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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赵倩男
写作者、摄影师、杂志编辑,北京电影学院艺术硕士。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曾任多年旅行和生活方式类纸媒编辑,策划并实地采访长三角、云南、日本、新西兰等地的高尔夫旅行线路,与国内外知名摄影师长期合作。
她专注街头摄影、家庭影像与拼贴艺术的创作,文章发布于《中国摄影报》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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