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角 | 济南纪事系列​(7):好大一棵树

2020-09-14 09:42:00 作者:赵峰 来源:东岳客微信公号

龙洞护林员刘采法,长我几岁,我叫他老刘。人长得像截枣木桩子,随处一站,像栽在那里,就地扎了根。他工作后一直在龙洞林区转悠,从马蹄峪、黑峪到东佛峪,一晃快四十年。在村里来来去去,看不出是个外人。只有谁伤了树,他铁青着脸咆哮,欺负了他家孩子一样,才会清晰地分辨出,他属于这片林子。栉风沐雨,在这片灵光四射的林子里,他好像也长成了一棵树。

前几年,我去采访老刘,在那儿住了一阵子,那时老刘身板结实,攀山道如履平地。龙洞内有多条峪沟和洞穴,觉得深不可测,充满神秘。我跟着老刘想进马蹄峪和东佛峪尽头,一看究竟,只是草太深,灌木交错,又发现太多蜱虫而作罢。老刘说,他刚上班的时候,马蹄峪南驴脖子岭上还有狼,经常听到凄厉的叫声。听不到鸡鸣狗吠,狼负责司晨兼吹“熄灯号”,这日子够刺激。

我体验过一次生来最辛苦的爬山,从佛峪南大顶上去,由西往东走,再往北,然后西折,断断续续颠簸了六个半小时。下面峪沟看去千曲百折,到处荆棘丛生,走走便不知何去何从。从山顶俯瞰,却脉络轮廓清晰。像是看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居高临下看,便一览无余了。山顶较为平坦,近乎一马平川。站在白云山顶,在一片峭壁上,东望雨后的天空。到处是洁白的云,梦幻梦般的调子,如海市蜃楼。云调皮,疾步赶过来,不是湿湿地往脸上蹭一下,就是在头顶上撩一把,开心得又悠忽着跑远了。

西行至将军帽,然后沿着似有似无的道下山。很快就淹没在林子里,不是老刘在前面引着,我早就辨不了东西南北。很多驴友都在这迷过路,老刘没少连夜上山领人,走出迷津。这面坡陡峭,脚下全是乱石,只能攀着枝条,连滚带爬地下山。大半天的山行,我已经消耗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拄着根白蜡杆子,也抬不起脚。老刘则全副武装,身背水壶、望远镜,黄布包里装着剪子和锯,见到该修或是枯黄的树枝,就剪或是锯下来。在南坡见到一块石头,像太湖石,他弯腰用杆子挑起来担在肩上。真要命,他兜里还有几瓶矿泉水,可我身上再加片树叶,也会彻底压垮。老刘的房间里,摆了不少石头,像灵璧石的,像太湖石的,都有,还养了不少小树苗。

我沿途咕咚了三瓶水,浑身让汗水浸个精透,连吃饭的力气也没了,进门往床上一歪就睡下了。平时还觉得自己爬山有些功底,和老刘一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晚上,饿醒了,吃老刘包的饺子,这才体味到食物的味道。人,累过了头,一点胃口也没有。

佛峪多青檀,特别是林汲泉附近,挺着很多参天大树。在一家小店旁的石道上,盘龙般的树根都裸露在外。登上钓鱼台,看这群躲生在荒野的蓬勃生命,震撼不已,它们的“内心”一定很强大。峪沟下口悬一瀑布,雨季奔泻不止,很是壮观。东石壁上有林汲泉,从山顶垂落一细流。沟底有奇巧的茶壶泉,露珠般的泉水不停往外滴答。行于此,可以俯身痛饮甘冽。往西不远,遗留一露天干石坑,是早年韩复榘姨太太的游泳池,我给它命名“小华清池”。早年应该曾经奢华过,韩的娇宠女人没少在此洗了凝脂,而今已风光不再。

沿途很多我没有见过的树,问老刘,他差不多都能说出名字来。东佛峪有不少稀奇的树种,山东栒子、陕西荚蒾,佛峪最多。我看着叶子跟榆叶近似,只是小一些。省林科所解教授一开始带着学生来采种子,后来就直接放手交给他了。初中没读完的老刘,成了一帮学士和硕士的实践导师。给劳务,他不要,带驴友走出丛林,赠他酬劳,他能骑着车赶到市区把钱送回。他倔,他也缺钱,可他觉得,帮忙的事收钱就变了味道。

老刘的林点从林子口往里走,是一条幽深小道,要钻很深才能豁然入眼。小房二层半,翻上屋顶,佛峪景色全入了眼帘。站在这里,四望苍茫林海,可以发现任何火情萌芽。他经常爬上房顶,拿个望远镜,看来看去。穿着迷彩,手持望远镜,加上酱紫色的皮肤,像个中东士兵。

老刘的朋友看中了一棵崖柏,张口就向老刘要。轻易不笑,不熟就见不到莞尔的老刘,脸接着沉下来,还说了句很噎人的话:想也别想,门也没有!把人给堵了回去。朋友有些尴尬,老刘脸上写满了无半点协商余地,朋友拂袖而去。老刘没有起身,更没有送客的意思,这朋友就掰了。只要是打树的主意,他就真生气,不会有话好好说。老刘,平时挺随和的一个人。

人人都有副沉重的担子,有人挑在肩上,有人扛在心里。老刘要强,什么事也不愿意落到后头。前后十几年,他接连盖了四套房子,砌垒地槽没找人,他带着老婆孩子挑灯夜战。两个儿子,一人一处,父母也有独立的房子。盖房拉了些债,欠别人钱让老刘很不爽,也让他觉得尴尬。老刘的性格跟时下正反着,人欠自己行,自己欠别人就有负罪感。我写老刘的通讯《大众日报》发了一个整版,随后很多记者隔三差五地就找上门来,老刘的事打动了很多人。再不久,他得了不少荣誉,劳动奖章、省道德模范、全国好人榜什么的。老刘渐渐地有了些名声。

我再一次兴匆匆地到佛峪,却发现老刘一反常态,打不起精神。非是熟人就基本没话的老刘,从前瓷实的目光有些散乱。在进出佛峪的路上,曾健步如飞的他,步履有些迟缓,有时甚至落在我后面。我低头看他的腿,明显地没了力气,轻飘飘地往外荡。脚像是个淘气大的小生灵,使劲往外挣脱。我问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没事,没大毛病。

林场督促他去看病,他住进了医院,确诊是脊髓型颈椎病。老刘心里有结,是不好排解的。就是跟我这样熟,不问他都不说。他很少主动告诉别人,喜欢自己撑着。哪怕跨了,也不喊不叫。我去了,给他讲些外面的事,他听得认真,但漠然,不知道他感不感兴趣?

休息了一段时间,恢复得不错,他回到林点,林场还把他儿子也安排到点上,爷俩可以作个伴。他大儿子前几年也进了林场,算上他父亲,老刘三代护林人了。老刘没法巡山,场里又从矿村找了老杨来帮衬着。老杨擅长吹拉弹唱,带来了竖笛还有二胡。巡完山有时嘎吱几段二胡,并不悠扬地吹些革命歌曲。我有次为让老刘提提情绪,还荒腔走板地跟着二胡唱了段样板戏。戏,老刘肯定熟,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脑子里没别的,但他不一定喜欢。可我明显看到他笑了,我也开心,我的戏成了深入林点的慰问演出。

后来老刘能张口找我帮忙了,这在他是破天荒。我看重老刘之托,就是自己不能为,转转圈也帮。今年夏天去看他,那栋林间深处小楼拆掉了,成了一大片瓦砾。老刘搬到矿村,正经八百融进村里。养了很多年的黄狗丢了,老刘黯然神伤了好久。前些年,这是老刘唯一的伴,陪了他多年,只要他出门,它从不擅离职守,只有老刘在家才出去撒欢。老刘去巡山,谁想跨进大门一步,它豁上命似地抵挡,我领教过几次。

我再进佛峪,就不让他跟着。那天我们一起站在停车场,望着那条悠长的小径,老刘情绪有些低落。看着远处不知踏了多少遍的林子,他像是个垂暮英雄,不能再猿猴般爬上峭壁抓偷伐崖柏的小贩,不能再十万火急地跑去火灾现场,更不能寻寻觅觅林子病虫。使命似乎戛然而止,他经常长吁短叹。扛根木杠,携剪带锯,手持望远镜,围山兜一圈,已是生活常态。回过头看他表情近乎凝固,雕塑般的紫红脸膛的眼里亮亮的,他少有当着外人流露感情。

孔子种一棵树,后人要立碑,写“先师手植桧”以标榜。老刘还有林场人种过太多的树,现在都成了林子,哪棵出自自己的手,茫茫林海中无法确认。他的病需要吃药打针,更需要回到林子里,山风吹着,绿意萌着,泉水滋着,才会彻底痊愈。林子是最好的良方。

前段时间去看他,晚上从林子里往回赶,他骑车在前,我开车在后。刚上路,我被一辆横着不规则的停车给挡住,过了不短时间才挪开。往前发现老刘在一路口,一只脚踩着地,停下车等我。到最后一个分手的路口,他仍旧停下车开着车灯,朝着我要走的方向。矿村的胡同窄,这段路不长,却九曲十八弯,我基本上走熟了,可老刘仍旧怕我迷路。初秋已过,近仲秋,行在夜色里,看大小岭一带黑魆魆的山,觉得好像是我故乡的山。风吹进车里,却像是春风,我的心有些按不住,澎湃起来。夜色迷人,这龙洞的风,有些醉人。

打开音响,听田震《好大一棵树》。我也跟着毫无顾忌地唱: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欢乐你不笑,痛苦你不哭。撒给大地多少绿荫,那是爱的音符。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

2020年9月1日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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