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美国著名政治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发表题为《特朗普加剧美国社会撕裂》的文章，指出“族群对立”与极化使得2020年大选选情复杂，选举结果充满变数。文章认为，两党一旦得票数接近，各州针对选举结果势必争论不休，两党可能都会面临诉讼，甚至发展成街头运动，因而大选之后的美国“可能会陷入不惜动用暴力的混乱。”自疫情暴发以来，美国社会遭受着经济下滑、种族冲突等多重危机的冲击，当前社会分裂与政治极化的不断加剧致使2020年美国大选充满了不确定性，对其选举制度本身也将形成严峻考验。

新冠疫情的暴发不仅对美国大选的议题产生了重要影响，也改变着2020年大选的竞选活动与投票方式，随着疫情在美国的不断蔓延，更多民众开始把目光投向“邮寄投票”（mail-invoting)。相比传统的投票站投票，邮寄投票可以避免因大规模的人员聚集导致的疫情传播风险。出于对防控安全隐患的考虑，目前大部分州开始放宽条件，允许选民在11月的总统大选中通过邮寄方式投票。然而，总统特朗普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声称邮寄投票会造成大规模的“选民欺诈”（voterfraud)，并威胁要对实施邮寄投票的州中断联邦资金支持。5月，在密歇根州宣布将向该州所有770万注册选民发送邮寄投票申请表的次日，特朗普即发推文称，“如果他们想沿着‘选民欺诈’的道路走下去，我将要求切断密歇根州联邦资金”。此前，对于其他一些州的类似做法，特朗普在其推文上也发出过同样的威胁。7月30日，特朗普在推文中称，全民邮寄投票将使2020年大选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不精确、最具欺骗性的选举”，并提议推迟11月的选举，直到选民能够“恰当地、安心地、安全地投票”。这一提议立即遭致国会的反对，美国历史上并无更改大选时间的先例，即使是处于战争时期，大选也如期举行。特朗普提出推迟大选，意在阻止邮寄投票的全面展开，邮寄投票问题随之成为媒体的热议话题。

（资料图片：美国总统特朗普。来源：新华社）

事实上，多项研究数据表明，“选民欺诈”的舞弊行为在美国选举中发生的概率很小，根据纽约大学法学院布伦南司法研究中心的研究统计，其发生概率不到0.0003%，对选举结果的影响可谓微乎其微。美国保守派智库传统基金会的统计显示，在过去20年的美国选举投票中，仅有204例涉及邮寄选票的舞弊行为，其中143例被定罪。而在2016年大选与2018年国会中期选举中，邮寄选票约占选票总数的四分之一。由此可见，“选民欺诈”远不足以构成反对邮寄投票的理由，投票制之争的背后是错综复杂的选举政治与党派博弈。

邮政业缘何成为美总统大选的博弈战场？

在当前疫情影响下，选民对于邮寄投票的态度反映出明显的党派分野。根据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一项名为Nationscape的大规模选民调研项目统计，48%的拜登支持者倾向于邮寄投票方式，而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只有23%计划邮寄投票。这其中的分歧很大程度上源于民主党人与共和党人对于新冠疫情发展趋向的不同看法。大部分支持民主党的民众认为特朗普政府对疫情防控不力，对美国的疫情能否在短时期内得以遏制持悲观态度，因而倾向于选择邮寄投票以规避疫情传播风险，从这一点来看，邮寄投票的全面铺开将有利于提高民主党选民的投票率。此外，值得关注的是，皮尤研究中心的近日民调显示，拜登目前的支持率为53%，但其中表示对其“强烈支持”的只有46%；而特朗普的支持率为45%，但表示对其“强烈支持”的却占66%。投票率通常取决于选民的支持力度与投票意愿，这一数据意味着特朗普的支持者可能在大选中表现出更高的投票率，而传统的投票站投票方式需要提前注册、排队等候，且美国大选日又是周二工作日，这些都对选民的忠诚度形成一定的考验，相比之下，邮寄投票无疑有助于推动投票意愿不太强烈的选民参与投票。综上所述，不难看出特朗普反对邮寄投票的用意在于压制对手的选民投票率，邮政业也因此成为2020年大选中两党博弈的一大战场。

5月6日，特朗普任命路易斯∙德乔伊为新一任美国联邦邮政局（USPS）局长。德乔伊是特朗普的长年支持者和盟友，曾为特朗普竞选多次捐赠并长期从事筹款事业。自2016年以来，他已为特朗普竞选捐赠120万美元，为共和党捐赠130多万美元。特朗普此际任命德乔伊，旨在加强对邮政系统的控制、干预邮寄投票，因为德乔伊在上任之初便在全美大力推行一系列旨在削减成本的举措，包括禁止邮递员加班、拆除大型的邮件快速处理机器等，导致邮件大量积压和递送延误。据《纽约时报》5月15日报道，因邮件延误的时间越来越长，选民和邮政工人纷纷警告称，一场“邮政危机”正在加剧，可能会“剥夺创纪录数量的美国民众的选举权”。这一担忧在邮政局此后的一份公开信中得到了验证，7月，邮政局致信美国已开放邮寄投票的46个州及华盛顿特区选举官员，称因“经费及人手紧张”，并且“邮寄投票要求的特定截止日期不符合邮政投递标准”，数百万张邮寄选票可能无法在各州规定的截止日期内到达，以至于11月3日大选日当天可能无法完成计票工作。民主党对此作出迅速反应，众议院议长佩洛西专门致信国会民主党议员，指出“在疫情期间，邮政业已成为大选的关键”，但“令人担忧的是，在全美范围，我们看到总统通过操纵邮政业剥夺选民选举权、破坏选举”，而“美国人不应该被迫在健康与投票之间作出选择”。国会民主党议员随即发表一份联合声明，认为邮政局的警告意味着46个州及华盛顿特区的选民可能会因邮政投递的持续延误“丧失选举权”，“这构成了对选举正当性以及我们民主体制本身的严重威胁”。

（图片说明：8月19日，顾客在美国纽约一个邮局自助办理业务。美国邮政局局长路易斯·德乔伊18日宣布，停止一切邮政服务改革，直至11月3日总统选举日以后。来源：新华社记者王迎摄）

8月22日，佩洛西召集众议院议员提前结束国会夏季休会，紧急复会以解决当前的“邮政危机”。众议院以257对150票的投票结果通过了一项名为《为美国递送》（DeliveringforAmericaAct）的法案，该法案向邮政业注资250亿美元，并叫停当前的邮政改革，民主党议员表示，当前的邮政改革将危及即将到来的大选。法案投票结果依然显示出明显的党派分歧，多数共和党人否认当前邮政业正面临危机，参议院多数党领袖、共和党人麦康奈尔声明参议院将“绝不会通过”该项法案，并将其称之为“党派噱头”，认为这是民主党人在党派斗争中耍的政治花招。可以预见，在围绕大选的党派缠斗加剧的情势下，该法案将在共和党控制的参院夭折。特朗普政府以“选民欺诈”为由反对邮寄投票，并因此干预邮政业，加剧了“邮政危机”，令邮政业卷入选举政治的“风暴眼”。

事实上，这并非特朗普第一次以所谓“选民欺诈”为由指责选举不公，在2016年大选中，特朗普就号称有数百万计没有选举资格的人注册为选民投票，违反了选民身份识别法律，属于选民“舞弊”，并称他们大多都将选票投给了对手希拉里，致使希拉里的全国票数总和比其高出30多万票。特朗普为此专门在次年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以调查“选民欺诈”问题，然而委员会在几个月之后就因调查证据不足而解散。在新冠疫情暴发之前，近年来关于“选民欺诈”与投票制的争议主要聚焦于州层面的“选民身份识别法”（voterIDlaws)，因各州对于选民身份识别与登记的法律不尽相同，其中共和党执政的州对选民身份识别具有更为严格的立法，体现出鲜明的党派政治倾向。21世纪初以来，一些由共和党控制的州议会相继推出具有限制性的选民身份识别法，引发争议不断，构成了近年来两党在大选选民争夺战中的焦点，而当前邮寄投票的展开更加强了公众对于选民身份识别问题的关注度。

“选民身份识别法”与党派政治

2006年，印第安纳州通过选民身份识别法，要求选民在投票时出示带有照片的身份证件，这一带有限制性的州法案开创了严格的选民身份识别法先例，此后多个州相继推出类似法案。据密歇根大学开展的一项“美国选举研究”项目统计，在未拥有包括驾照、护照等带照片的身份证件的美国公民中，13%为非裔，10%为西裔，12%为家庭年收入不到2.5万美元的低收入群体。研究表明，严格的身份识别法对少数族裔选民投票率产生了负面影响，因此被视为带有种族歧视色彩。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研究团队对于2012年与2016年大选中的选民投票率的研究发现，在阿拉巴马、密西西比、弗吉尼亚、威斯康辛等实施严格选民身份识别法的州，少数族裔相对集中的区县的选民投票率有明显下降，而对白人选民投票率并无明显影响。由于少数族裔群体传统上大多倾向于支持民主党，使得严格的身份识别法的实施成为共和党削弱民主党少数族裔选民力量的重要手段。共和党在2012年竞选党纲中指出，“支持对于带照片选民身份证件的立法以防止选举舞弊”，而在2016年竞选党纲中则进一步加强了语气，强调支持立法以“确保投票时使用带照片的身份证件”，选民身份识别法在党派政治中的角色愈加凸显。

自2006年印第安纳州推出首例身份识别法以来，实施严格身份识别法的各州围绕该法的争议、诉讼一直不断。2020年7月，美国最高法院以5：4否决了阿拉巴马州地方法院的裁决，该项地方法院裁决允许阿拉巴马州选民以邮寄方式投票，而无需提供带照片的身份证件。高院的裁决标志着对于严格的选民身份识别法的支持，从而为本次大选邮寄投票中的选民资格认证提供了参考判例。大选在即，当前保守派大法官占优势的高院作出这项最新裁决，表明围绕选民身份识别立法主导权的争夺始终是2020年大选中两党博弈的重要环节。

投票制之争加剧美国民主政治危机

投票制引发的争议增加了2020年大选的不确定性。首先，因各州在具体投票方式、选民身份识别等方面法规不同，且开始计票的时间也不一致，大选结果能否及时公布难以保证。根据知名市场调研公司益普索集团近日民调，目前只有36%的选民预计大选结果会在选举当日公布，超过半数选民预计大选结果的公布将推迟，其中24%的选民预计选举结果将在大选日过后一两天内公布，14%预计一周后公布，13%预计几周后公布，而12%甚至预计将在大选日一两个月后才会公布结果。更为重要的是，大选结果公布的推迟可能引发对于选举结果本身的质疑。正如益普索集团美国公共事务部主任指出，目前真正令人担忧的问题在于，输掉选举的一方是否会承认另一方当选的合法性。而这种担忧事实上不无道理，特朗普猛烈抨击邮寄投票，一方面在于压制对手投票率，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在为大选失利的情况做铺垫，一旦在本次大选中败选，不排除其会以邮寄投票存在“选民欺诈”为由质疑选举结果的可能性。特朗普曾多次公开表明邮寄选票意味着“被操纵的选举”，进而质疑选举的正当性。8月，共和党举行为期四天的全国代表大会，并正式提名特朗普为总统选举候选人，在党代会开幕式演讲中，特朗普再次抨击邮寄投票，并提出，民主党“能够击败我们并取得这场选战的唯一方法，就是操纵选举”，民主党和拜登正“利用新冠疫情窃取美国人民公平、自由的选举”。事实上，特朗普在7月接受福克斯电视台采访时就曾表示，对于如果败选是否会承认选举结果这一问题，将“视情况而定”，同时指责邮寄投票将导致选举被“操纵”。

（资料图片：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来源：新华社）

此外，民主党人对于可能的选举结果的态度也值得关注。8月25日，前国务卿希拉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指出，今年大选因邮寄投票可能会延迟公布选举结果，而共和党人可能会趁机从中做文章，扰乱邮寄投票，以最终在选举人团票数上获得优势。因而希拉里建议拜登，在所有选票清点完毕之前，“无论如何不要承认败选”，并做好法律诉讼的准备。美国总统选举实行的是“选举人团”(ElectoralCollege)的间接选举制度，各州分配的“选举人团票”（electoralvotes)数量相当于该州的国会两院议员总数，选举人团制度采用“胜者全得”的原则，即获得州内普选票数最高的候选人将囊括该州所有选举人团票，赢得270张或以上选举人团票的总统候选人即获胜，因而能否当选总统取决于各州选举人团票的总和，而非全国普选得票的总和，这意味着大选结果产生“少数票总统”(minoritypresident)的可能性。“少数票总统”现象在美国历史上出现过5次，最近的一次即2016年大选，其中希拉里的普选得票数总和比特朗普多出30多万张，却因输掉选举人团票而败选。值得关注的是，与历史上出现的“少数票总统”相比，2016年大选结果引发了更为广泛、更持久的社会争议，全美多地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示威，抵制特朗普作为“少数票总统”当选，在奥克兰、波特兰等大城市，抗议甚至一度演变为暴力骚乱。与此同时，在选举结果公布后，400多万选民在美国知名请愿网站“改变”发起联名请愿，呼吁选举人团代表在12月选举人团投票时尊重普选民意、投票给希拉里。按照选举人团制度，各州选举人团代表在12月投票选举总统和副总统，代表通常须宣誓投票给各州选举人团票的获胜者，但也存在选举人团代表出于某种原因违背誓言的偶发情况，因而这一请愿诉求可以说是违背了选举人团制度原则。从街头抗议到联名请愿，“少数票总统”在2016年大选中激起的巨大争议折射出近年来美国社会的撕裂与政治极化趋向，社会贫富分化、种族矛盾加剧则是背后深层次的动因，而愈演愈烈的党派政治缠斗致使社会裂痕进一步加深，引发民主政治危机。

（作者林玲为上海外国语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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