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境·达人|茅屋顶上的盖匠:我为杜甫修茅屋
川观新闻记者 薛维睿 摄影 华小峰
达人档案:
杜甫草堂茅屋修葺人
杜甫草堂自1996年重建茅屋后,通常每隔10年需要整体换草,每两年需局部整修。杜甫草堂茅屋修葺工匠,是来自郫都区的一群民间手艺人。过去,为人们修盖草房的工匠被称作“盖匠”。搭房檩、削篾条、铺茅草,盖茅草屋工序繁琐,需要多年学习才能熟练掌握。如今茅屋越来越少,盖匠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茅屋修葺人寥寥无几,传统手艺面临失传。
春节前,刘明富和刘瑞寅在镇上帮人盖房,趁着节前再接上两单活。现在茅屋少有市场需求,擅长修茅屋的盖匠大多接些别的活计,大多数时候辛劳而沉寂。除了每次到杜甫草堂修茅屋,这时会来许多背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围绕着他们拍照、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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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4日,今年杜甫草堂的茅屋修葺完工。拿着6年前在草堂修缮茅屋的照片,记者给茅屋修缮队一行7人拍下合影。20天前,领头人周礼春带了十多个人来,“有的技术不行,有的中途生病。”上房盖草,既要技术,也要身体,能揽下这个活的越来越少了。
1月24日,周礼春(左一)和他的老伙计们在今年草堂茅屋修缮完工后拍了这张合影,大家手中拿着的照片是他们6年前在草堂修缮茅屋时的场景照。
周礼春是郫都区人,爷爷和父亲都是盖匠,他13岁就跟着父亲在杜甫草堂做工。修缮队里其他人,也大多是来自郫都区古城镇、唐元镇的老手艺人。72岁的刘瑞寅和77岁的刘明富是队伍里的骨干力量。如今,能修盖茅屋的人寥寥无几,只剩下这些民间传统手艺人。
2015年1月20日,成都草堂茅屋迎来最大一次翻新。
修葺茅屋
七旬大爷上阵
“我没问题,还能干几年。”冬月一过,刘明富就78岁了。在茅屋修葺队伍里,他是年纪最大的一位老人。虽然满脸皱纹,但刘明富瘦削干练,讲话中气十足,翻上茅屋仍然身姿灵活,一双眼睛闪亮有神。这么大年纪爬房顶,刘明富的老伴一点也不担心,“他的(攀爬)技术我相信。”
2015年1月20日,成都草堂茅屋翻新时的场景。
多年前的一次采访中,刘明富说过一句颇为有名的话,“那是没有绑牢靠,我盖就不得遭风吹跑。”三年前,还有媒体给他拍了一个短片,片中他穿着中式唐装,站在草堂前念了一首杜甫的诗。“背的什么诗,我记不清了。”刘明富全无印象。“当时你也背不得,最后还是配音。”刘瑞寅在一旁打趣。
“我们没读过什么书,但盖茅屋的手艺是实打实的。”周礼春说。没有这些茅屋盖匠,杜甫草堂茅屋无法还原成如今的模样。
杜甫入蜀后,浣花溪草堂成为他的居所。公元765年,杜甫返回草堂后,砍竹剃草,修葺茅屋,预备长期住下去。“草茅虽剃葺,衰疾方少宽。洗然顺所适,此足代加餐。”前后在草堂居住的近四年时间,是杜甫一生中较为安定和舒适的时期,共创作了两百多首诗歌。
杜甫草堂博物馆古建保护部郭以琛说,杜甫离蜀后,茅屋逐渐破旧荒废,后经唐末、宋、元、明、清历代恢复重建。1996年9月,杜甫草堂恢复重建茅屋景区,次年2月竣工对外开放。“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影响很大,人们来到杜甫草堂,都想看看杜诗里的茅屋。重建后的茅屋,也成为草堂内最受欢迎的景点之一。
以竹为檩,上铺茅草,茅屋重建借鉴了川西民居的样式。1996年重建之时,周礼春的父亲是领头人,那年他跟着父亲来到草堂,搬茅草、削篾条,帮着父亲和其他工匠打下手。
此后,草堂茅屋几户每隔十年要大规模换草,每隔两年要局部整修维护。郭以琛说,茅屋本身使用年限有限,加上草堂还原了杜甫诗中的田园风光,周围溪水环绕,树木茂盛,鸟类繁多,屋顶上常有落叶、鸟粪,导致茅草腐烂。而且,成都气候多雨潮湿,周围高大树木遮挡阳光,导致雨后屋顶晒不干,茅屋的寿命就更短了。
为了保持茅屋的质量和效果,换草修葺仍由当年的盖匠进行。2005年,杜甫草堂茅屋整体换草,周礼春再次跟随父亲来到草堂。后来每逢茅屋修葺,周礼春都参与其中。技术慢慢熟练,他逐渐也能独挡一面。2015年,杜甫草堂再次整体换草,周礼春领头接下了这个任务。
功夫过人
靠修茅屋拉扯儿女长大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成都周边的民居还以农家茅草房为主。当时修盖茅屋的工匠统称“盖匠”,除了修盖新的茅草房,在冬月或开春雨水来临之前,盖匠还要帮农户再次翻新旧房。
1月23日,72岁的刘瑞寅爬梯子上房掀茅草。
盖匠都是饱经风霜的手,关节肿大,干燥皲裂,布满沟壑。篾条直生生穿刺进去,在手上留下不少洞眼。“不能戴手套吗?”刘明富摆摆手,“那样手太笨咯。”
盖匠全靠一双巧手,工具只有篾刀、梳板和铡刀。基本功是劈篾,将一筒青竹劈开,一剖为二,二剖为四,剖出来的篾片,要粗细均匀,青白分明。
不同的部位可以做成各种不同的篾,将竹皮竹心剖开,分成青竹片和黄竹片。茅屋用篾讲究“一青三黄”,一条青篾条配三条黄篾条,这样才够韧性,剩下的篾条被称作“死蔑”,不能使用。粗篾条纵横交织,盖在茅屋骨架上方,细篾条将茅草与竹竿骨架牢牢绑扎。
铺草是最难的,将茅草用铡刀切齐,捆绑固定后扔到房上,从檐檩循序往房顶上铺草,层层铺开,再用梳板依次向下排打,让茅草铺盖均匀、有序,“这个步骤最考工艺,没有技术是铺不好的。”刘瑞寅说。修得好的茅屋,层次分明,斜面光滑,边沿整整齐齐。
“有没有什么技巧?”刘明富和刘瑞寅望了望对方,都说不出来任何可总结的经验,两人一致认为——全凭感觉。
盖茅草屋工序繁琐,没有文字记录,更没有操作说明,只能靠着师傅的言传身教。“师傅也不会告诉你技巧,全靠自己眼睛看,手上练,自己去悟。”刘瑞寅说,各种步骤、各式屋顶,先要统统跟上一遍,“没有几年时间,见不全的。”
刘瑞寅和周礼春一样,父亲也是盖匠,算是“子承父业”。而刘明富学习这门技艺则纯属偶然。17岁那年,刘明富家里屋顶坏了。为了节约工钱,他自己找了些玉米杆,翻上屋顶修补。同村一位泥瓦匠经过,见他机敏灵活,难得不惧高,有意收他为徒。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学个手艺总比种地强,刘明富开始跟着师父学盖茅屋。在那个时候,盖匠师父炙手可热,能够拜师学艺并不容易。学徒时期不但没有工资,还要给师傅买衣服、送粮食,有些甚至要将自己家里的家具搬去。
77岁的刘明富在房顶铺茅草。
刘明富天分很高,又肯吃苦。跟着师父学了三年,开始自己出来接活。“三年算不得久”,刘明富说,“我算最聪明的了,很多人要学七八年的。”后来,他的手艺逐渐超过师父,成为当地是数一数二的手艺人。
盖匠最风光的时候,不愁没活干,家家户户都要修茅屋,天天有人上门来请,格外受人尊重。物质匮乏的年头,农户招待工匠们吃饭,都是要准备荤菜的。
为了养家糊口,刘明富白天出工,晚上回家种地,一年到头休息不了几天。给农民盖房子,挣的是升升米;为富人盖房,可以拿现钱;帮生产队盖房,还能挣工分。靠着手艺和勤劳,刘明富在茅屋顶上走了大半辈子,把三个儿女拉扯长大。
后继乏人
以后谁为杜甫修茅屋
对于刘明富来说,盖匠风光的时期,已经是太久远的事了。他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开始不需要茅草屋了。直到后来,自己家也变成了泥瓦房。
2015年1月20日,成都草堂茅屋翻新时的场景。
一个传统行业的没落,折射出社会的进步。随着钢筋混泥土时代的到来,加上城乡一体化的大潮,村民都住进了崭新的新居。如今,除了杜甫草堂还需要草屋盖匠,几乎没有别的地方再找他们。前年,家附近有个农家乐开业,找他们做了个正宗茅屋,刘明富高兴了很久。
一辈子上房盖屋,刘明富闲不下来,在家休息久了会难受。刘瑞寅也有同感,过去在家学艺,父亲很严格,“稍微耍久了,那是要挨打的。”茅屋不需要他们,刘明富和刘瑞寅也开始“转行”,在镇上接一些泥瓦匠的活。周礼春年轻的时候学过泥塑,现在也在接一些其他和古建相关的活路,还曾参与了锦里、洛带古镇的新建和维护。
如今杜甫草堂茅屋修葺的队伍里,54岁的周礼春算是年轻力量了。周礼春估计,在郫都区周边,还能从事茅屋修葺的可能不足十人。“有些技术过关,但身体不行,上不了茅屋了。”这次草堂茅屋修葺,有几位老人中途生病,也没能坚持到最后。还有一些工匠,经验有限,只能帮忙打打下手,递茅草、削篾条,像铺草这样考验技术的工序,还得老手艺人亲自动手。
周礼春的侄子张纪三十来岁,是修葺队伍里年龄最小的。他平时在外打工,草堂茅屋有需要的时候,周礼春会叫上他。“他还能跟着他干,我已经觉得很欣慰了,能学得多好就看他自己了”,周礼春说,“这不是三五个月就能学成的技艺,况且学了也接不了活了。”现在没有人愿意做这个,他既觉得遗憾,也很理解。
虽然从爷爷辈开始,周礼春一家就在从事这个行当,但他的儿子可能不会再继承他的衣钵。对于每次驻足围观草堂修葺的人来说,这门手艺是一种情怀,但对于需要养家糊口的人而言,生存才是第一要紧的事。等最后一批老艺人离开,这门技术或许终究会失传。
时代在变迁,“这也许是没有办法的”,周礼春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杜甫草堂的茅屋怎么办?”他也听杜甫草堂的工作人员讨论过,大家都还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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