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霍乱何以大流行?靠的是运河船帆与蒸汽引擎

2022-07-16 17:11:00 来源:澎湃新闻
一、霍乱弧菌自身的移动能力

若不是因为19世纪发展起来的新型运输模式,霍乱根本不会引发大流行。

霍乱在国际舞台上首次亮相前夕,跨洋运输才刚开始重塑整个工业世界,快帆船和轮船在大洋中来回穿梭,新建的运河将人和商品运送到各个国家的腹地。要传播霍乱弧菌这样的水生病原体,这种运输系统再合适不过了。

你或许会认为,霍乱弧菌这样的海洋生物,因为生活在海洋之中,就能抵达世界上任何一个海岸。毕竟海水都是相连的,而且一直处于循环之中。目前世界上流速最快的洋流厄加勒斯洋流,正好就把位于霍乱老家印度洋西南部的海水,径直送往非洲南端——印度洋与大西洋的交汇处。当然了,一些漂得比较远的弧菌寄居桡足类动物,确实有可能借用这股水流,冲出南亚。

但事实上,若仅凭霍乱弧菌自身的移动能力,它几乎是静止不动的。霍乱弧菌可寄居的桡足类物种中,有超过75%会一直待在自己发生进化的那片浅浅的表层海域。极少数会搭上洋流顺风车,但很快也会被大洋的深层海水制服。大洋是海中的撒哈拉沙漠,那里食物稀少到威胁生存的地步,且生长缓慢。

人类当然能携带这种微生物,但也仅仅是携带而已。霍乱患者的确是行走的病毒播种者,他们的粪便,以及被粪便污染过的手或个人物品,都会沾染弧菌。霍乱弧菌在人体中的寄居期很短,哪怕患者没在短时间内死亡,弧菌寄居的时间最长也不超过一周。19世纪霍乱初现之时,寄居期如此之短,霍乱弧菌几乎不能到达距苏达班5000英里、人口稠密的欧洲。

霍乱要实现异地传播,人口大规模聚集是前提。一大群易感患者接连感染后,弧菌存续的时间就能延长,其影响的地理范围也会扩大。但对病原体来说,这种传播形式是不可持续的。如果同时有大量人口患病,细菌自身也会覆亡,因为它所有潜在的携带者要么死了,要么产生了免疫反应。但与此同时,若只有少量人口患病,病原体依次感染足够多的旅行者以实现长距离传播的机会就会减少。

即便真有足够多的旅行者供霍乱弧菌传染,它也只能在旧大陆的土地上肆虐。要点燃全球大流行的导火索,霍乱必须能抵达新世界以及19世纪生活在那里的、易受影响的、忙忙碌碌的人们,包括定居者、奴隶和原住民。霍乱必须穿越深海大洋,一定得有某个人或某个东西捎上它。

二、霍乱占领巴黎

1817年秋天,霍乱沿着恒河向上游行进了1600英里,在一个军营中夺走了5000人的性命。1824年,霍乱辐射到中国和波斯,那年冬天停留在了俄国。几年后,印度暴发第二波感染潮。1827年,英军入侵旁遮普;1830年,俄军进攻波兰。霍乱如鬼影般随军前进。

1832年3月末,霍乱占领巴黎。在没有现代医学遏制的情况下,霍乱杀死了一半的感染者,并引发一系列恐怖的病症。区区几个小时,霍乱的脱水效应就会使受害人的脸部和皮肤起皱,双颊凹陷,泪管排空。血液则会变成焦油状,凝结在血管中;缺乏氧气的肌肉剧烈颤抖,有时甚至会撕裂。随着器官逐个衰竭,患者会陷入急性休克,而意识却保持清醒,并持续排出大量液状便。

地方当局宣布,禁止在市中心举行公众集会或举办集市。他们给病患的房子做好标记,把活人也圈禁在里面。尽管采取了这些举措,但丧葬队伍还是连绵不断。教堂被漆成黑色。市医院里躺满了无法动弹、处于生死边缘的病人,在霍乱的摧残下,他们的肤色呈现吓人的紫色。一息尚存的病患则以酒代药,麻醉自己。

在那个可怕春天的夜晚,巴黎的精英们依旧参加精心打扮的化装舞会,他们否认和蔑视霍乱带来的死伤,将自己装扮成病态死尸的模样,跳起了“霍乱华尔兹”,而他们中的许多人确实即将变成这副模样。

威利斯参加了一次这样的所谓霍乱舞会,他写道,有个男人打扮成霍乱本尊,“穿着骷髅盔甲,装着布满血丝的红眼,行走的瘟疫应有的其他可怕行头也一应俱全”。时不时就有且饮且舞的人摘下面具,面露紫色,倒地不起。霍乱杀伤力太大,死者就这样穿着舞会服装直接下葬了。(巴黎的霍乱舞会以及威利斯的报道,激发了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写下《红死魔的面具》,这部短篇小说描述了一场化装舞会,一个戴面具的人物“从头到脚打扮成仿佛从坟里爬出来的模样”,给“在血淋淋的舞会大厅里狂欢的寻欢作乐者”带去了死亡。)

到了4月中旬,霍乱已经杀死了超过7000名巴黎人。最终的死亡人数至今仍不明确。为了减少恐慌,政府直接停止公布死亡数据。

三、整艘船成为流动传染源

拿破仑战争期间,整个欧洲闭关。波士顿和费城的港口抓住了这个机会,获取了与中国之间有利可图的部分海上贸易。

1817年,霍乱刚在苏达班兴起,雄心勃勃的美国船队,则在新近成立的曼哈顿银行公司(后来成为跨国巨头摩根大通集团)的资助下,创立了跨大西洋航运中一种全新的事物:美国港口与利物浦、伦敦和勒阿弗尔等欧洲港口之间的定期航运服务。

17-18世纪,仅有约50万欧洲人成功抵达新大陆。而在跨大西洋的邮船出现后,不到百年就已有3000万欧洲人乘船前往美国。大西洋原本是霍乱传播的天然生态屏障,如今已成为人与货物及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携带的看不见的微生物真正的通途。

登上邮船的乘客,很容易把弧菌传给未感染者。头等舱乘客,享受着优雅的住宿环境和精致的餐点;而大多数海上乘客,挤在三等大舱里,他们未得到清洗的手和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一位体验过这种航运的记者抱怨道:“三等舱乘客在吃饭前要先把虫子从食物里挑出来,在闷热、发臭的双层铺位上进食,或是在可供150人睡觉的大隔间那种炎热且散发恶臭的环境中吃饭,都这样了,他们怎么还会记得自己是个人类?”几百名乘客只能共用为数不多的几个厕所坑位,排泄物与底舱污水混杂在一起,渗入各层甲板。

登船作业本身就会把霍乱传给乘客。每次起航前,船员都会从当地人洗澡和排泄的溪流、河湾里取水,灌到船上的饮用水桶里。要是霍乱袭击了船队起航或途经的任何一座城镇,人们不经意间就会将当地的弧菌带到船上的饮用水中。这些水就这样被装在几乎没怎么清洗过的木桶和木箱里,跨越大洋。在整个旅途中,乘客们喝的和做饭用的,都是这些水。

一旦霍乱袭击乘客,整艘船就会成为霍乱弧菌的流动传染源。这些船会将受污染的排泄物,直接排到它们途经的海洋、海湾和港口中。

这些船只自身也可能会携带霍乱弧菌,哪怕乘客登船时是未被感染的。19世纪的船只,运输各种哺乳动物、鸟类、植物以及其他有意或无意带上船的生物。牲口、伴侣动物乃至害虫,都有可能匆匆登船。藤壶、软体动物、藻类以及其他易受霍乱弧菌感染的海洋生物,则会钻入木制船体并附着在上面,从而完成无法依靠自身达成的长途旅行。

铁制船使用的压舱水,携带霍乱的效率更高。铁制船具有水密性,因此可以利用水来压舱,而且铁制船还比木制船更快、更坚固,存储空间也更大。世界上第一艘铁制蒸汽船修建于1820 年,从伦敦驶往法国勒阿弗尔,再沿河开到巴黎。1832年,欧洲已有铁制船开往非洲和印度。

海洋生态学家J.T.卡尔顿写道,“压舱水”是海洋生物运输的一种途径,“其涵盖的生物广度以及运送效率在陆上和海上都无可匹敌”。现代研究表明,压舱水每周能携带约1.5万种海洋生物漂洋过海,霍乱弧菌就位列其中。人们从受霍乱侵扰的欧洲和亚洲的浅海湾与河口中,吸纳了数百万加仑压舱水。其中,每一加仑都可容纳数百亿个病毒样颗粒,等待着在跨洋后自由行动。

四、霍乱侵入运河系统

说回陆上,当霍乱兴起之时,美国内陆大多还处于难以踏足的蛮荒状态。整个国家的大多数道路,不过是穿越森林和泥沼的泥泞小道。倾倒的树和烂泥,就能轻易将马车和货车的前行之路阻断数周。走陆路将货品运进运出这个国家,哪怕只是走数十英里路途,其耗费的时间和财力,也和跨洋水运至英国无异。

相形之下,船舶运输灵活且可靠。新发明的蒸汽船能让乘客循着天然水道抵达各地,比如300英里长的哈德孙河,从阿迪朗达克山脉一直流到纽约,还有2000英里长的密西西比河,源自明尼苏达北部,流入墨西哥湾。

但在19世纪中叶之前,美国东部连绵不绝的阿巴拉契亚山脉仍是一堵巨大的屏障,将密西西比河五大湖沿岸的船运贸易与依凭哈德孙河和大西洋发展起来的国际航运贸易区分开来。

霍乱弧菌或任何一种水源传染病原体,就算抵达美国海岸,也无法通过水道深入中西部内陆。

1825年开放的伊利运河改变了一切,它将大西洋的咸水与内陆水网的淡水连接起来。这条运河径直穿过阿巴拉契亚山脉,连接了哈德孙河和远在300英里之外的伊利湖(连接点为水牛城所在地)。这是一个工程奇迹,当时的总造价达700万美元(约相当于2010年的1300亿美元)。

运河急剧促进了贸易,但同时也让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微生物病原体深入美国社会的各个角落。为了庆祝运河通航,达官显要们从世界上的著名大河——恒河、尼罗河、泰晤士河、塞纳河、亚马孙河等等——盛来13瓶河水,再加上一瓶伊利运河的河水,一起倒入纽约湾的漩涡之中。此举是为了庆祝水路贸易进入便捷的新阶段,但更准确地说,这种仪式开启了水源传染疾病的新时代。

运河交通极为繁忙。到1832年,共有50万桶面粉以及超过10万蒲式耳小麦,通过伊利运河那浑浊的浅水运往各处,更别提仅这一年就有总长度达3600万英尺的木材从中运过。随小麦和茶叶等货物一起来的,还有移民潮。移民们从横渡大西洋的纵帆船下来后,骑马沿着运河前进,行出运河水道后转移到新船上,继续走水路向西航行,由此带来了霍乱。

1832年春天,从霍乱肆虐的欧洲跋涉而来的成千上万移民,抵达北美东海岸的各大海港。霍乱首先侵袭了蒙特利尔和魁北克,两城乃是遍布北美的河流与运河网络的西北部终点站。11个残酷的日夜过后,霍乱在加拿大的这两座城市杀死了3000人,且有往周边运河城镇蔓延的趋势。

一旦霍乱侵入运河系统,就相当于拿到了侵袭北美大陆其他地区的船票。

许多士兵从纽约出发向西前往伊利诺伊的争议领土,与印第安人的英雄“黑鹰”作战。霍乱如影子一般跟随他们西进。数十名士兵在江轮上就已病倒,他们被遗弃在路上,就此播撒下了新疫情的种子。其他人则惊恐万分,四散而逃。一个路人从休伦湖南端的密歇根州底特律赶往格拉夫堡,沿途竟陆续遇到六名被霍乱感染的逃兵,第七个逃兵的尸体正被猎狗啃食。

“一些士兵死在了树林里,尸体已被狼吃了个干净,”研究霍乱的历史学家J.S.钱伯斯写道,“其他人则倒在了乡野或道旁,尸体无人敢碰。掉队的幸存者四处游荡,无处可依,因他们被视作致命疾病的传染源头。”整个派遣队伍有超过一半的士兵死亡或离队,“一枪都没开过”。

至于下游的纽约,超过7万名居民,因听闻霍乱侵入北美而逃离城市。如今,伊利运河所开创的大运河时代踪迹难觅。马里兰州切萨皮克和俄亥俄运河的现状,佐证了伊利运河急剧的衰落……

(作者索尼娅·沙阿为美国科普作家,著有《热症:疟疾统治人类五十万年的奥秘》《人体猎人:在世界上最穷困病人身上进行的新药试验》等,本文摘自《流行病的故事:从霍乱到埃博拉》一书,澎湃新闻获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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