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松三:因残片而想象
很多时候,瑕疵反而成为一种特殊印迹,因不完美,反而变成了各自的完美。
充满“瑕疵”的古珠与老土布缝制的小书
修一只碗。破口,倒三角。
一只淡蓝色阔口大碗,在发掘出土时,不知什么因由,碗口落了一块,三角形的缺口,不知所终,余下锋利的奶白色的切面,如雪山倒过来的两条锋线。跟着修复人员依样画葫芦,在缺口贴蜡片,注入搅拌成酸奶状的石灰浆,白色浆汁凝固后,补足缺口,还要打磨、上釉。我们这样的试验者,当然只能体验一两步。也想得出,待我们离开后,修复人员必然把修复部分“拆了”重补。
文物的修复,追求的是修旧如旧。但对于手上这件“旧物”的认识,我们知之甚少。修复师说它来自宋代。我们所处的位于复兴白塔的杭州市文物科技保护中心,原本就是南宋皇城遗址一带,一只宋代的碗落在这里,倒像是回到了它的故地。
不免想起好多年前采访过的一位收藏家。说是收藏家,其实最早是在农村各地“铲地皮”起家的。他告诉我,识别真假瓷器的要义在于多看真瓷片。瓷片的断面,恰巧书写着断代的密码,材质、密度、光泽,横着看、竖着看,灯下看,日头下看。眼睛和心都记住它,像记住一位遥远走来的人的面容。
但要找碎瓷片也不容易,他思来想去,在苏北老家一带寻找上千年的古井,他从古井底部打捞经年的碎瓷片——那是千百年来人们日常恒久的生活遗迹。在井边洗涮的古老日子,总有历朝历代的人,一失手将锅碗瓢盆滑了进去。多好的生活想象。他说,有时候,自千百年里追寻如常的生活,走进去,觉得离古人好近。有时候,与其说沉迷古物,不如说沉迷古物背后的想象。
后来,收到一串和田白玉珠子,中间嵌了四颗老红珊瑚。只是乍一看觉得沉静,凝神静气的那种美,静静躺在一边,也是令人无端觉得近。老红珊瑚珠子,是第一次见。印象里,红珊瑚或艳红,或嫩红,珠光逼人。这四颗却很不一样,泛白的淡橘粉褪去了宝气,珠面上,哑光的纵向纹理只隐约可见,大小、破损、触感不一,在减损中,增添出另一种向内的引力。
千年老珊瑚
带来珠子的朋友说,四颗红珊瑚,一千多岁了,最久远的可追溯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我惊讶得叹气,魏晋南北朝,那是竹林七贤的狂啸年代。原本长于深海底的动物之骨,被打捞起,磨成珠子,自此在不同人的手中把玩,在不同人的颈项上流连,一两千年的历史早已湮灭,四颗小小的红珊瑚珠子却在辗转中来到了我的手边。一两千年后,它们又会何去何从。
在古珠界,千年断代是很寻常的。更长远的时间断代,在地质学、天文学中更为长远。有一年,因为准备一篇地质的文章采访一位地质学家,他说,百万年前爆发过的火山便是最年轻的火山。采访结束后,他送了我一块来自浙江神仙居一带的年轻火山气泡石,圆鼓鼓的,里头中空。我常用它来砸核桃。
一块地质学家赠送的铜矿遗石
玩古珠的朋友,相信能量,相信命运。她常说,古老的器物,因千百年时间的流转褪去浮华,留下的是令人安定的气息。一颗古珠从古留到今,外在的破损反而不重要了。每次喝茶时,她将形状各异的不完美的珠子咕噜噜倒一桌面,随我们挑拣几颗,亲手串成小零挂件送给我们。被绳子重新结以连接的小挂件,因配色、形状的重新组合,光华重现,令人惊叹。
很多时候,瑕疵反而成为一种特殊印迹,因不完美,反而变成了各自的完美。
国画里,有一个特别的题材,叫作八破图,也叫锦灰堆。锦灰堆以破损的书卷、文玩等作为画面的主要元素“拼贴”而成。中国绘画史上第一幅锦灰堆,是宋末元初画家钱选画的盛宴之后的残羹冷炙,画的什么呢?蟹壳、虾尾、鸡翎、蚌壳、笋箨、莲房,组合在一起,却展现出一种惊异的美。锦,华丽美好,灰,是物体燃烧后剩下的东西,是灰烬。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钱选是否在花团锦簇的时光里恍然有“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哀伤,而锦灰堆便成了对时光如花似锦的挽留。
前几日,和朋友到中国版本馆,阴沉的冷风天,兴致索然在馆内闲走,忽被一段残卷攫住眼光——一份出土于雷峰塔的长卷,卷头十多厘米残破不堪,附着在平躺的画卷中,焦枯边缘如浓烈的墨迹蜿蜒,因残破而美得粲然,和花园里开得正盛的木芙蓉相映成趣。
雷峰塔出土的“残卷”,拍摄于中国国家版本馆
有时候,会猜疑古物的美是不是一部分恰巧在于缺。月有阴晴圆缺,月如一年四季圆滚滚挂在天上,大约世上便少了好多诗词。但无论如何,喜欢古,是要上了一定年纪的,也许还要经历过部分的缺憾。这样的人,才会在修补文物时,因一片找寻不到的碎瓷片,走神走得老远。(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