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珍珠喊蚌
“哦,珍珠喊蚌!”这就是那年的青春,那年的诗歌,很矫情,却是我内心真实的喊叫。
那一年,接到《诗刊》社第18届“青春诗会”的通知正巧是5月1日,我刚从大连回来,全身疲惫——而世俗的兴奋就这么抓住了我,使我慕名兴奋了几天——我努力往下压,也没有压住。
“青春诗会”啊——虚荣还是紧紧搂住了我!
后来到了“青春诗会”会务组,遇见了心仪已的诗人梁小斌先生,就是写《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梁小斌先生,他刀削般的脸一下使我安定下来。
“独自成俑”,这是刚刚出版的随笔书的名字——这独自,是该有多大的定力。里面有好多剑刃一般的句子,有一句话一直在敲打我:“心灵稍有迸散,背上就是枯骨!”
参加《诗刊》社第18届“青春诗会”的诗人共有14人。《诗刊》主编,长得很像我启蒙老师的李小雨老师总是在笑。不说话时笑,说话时也在笑。大卫说她像菩萨。同样来自《诗刊》的周所同像严肃的小学校长。我们像我们居住的九龙潭一样,一溪,一溪,向广阔和博大处奔去:黑陶、江非、鲁西西、杜涯、李轻松、刘春、张析、张岩松、哨兵、雨馨、胡弦、魏克……最让我吃惊的是盲诗人姜庆乙——来自辽宁一个叫宽甸的地方。他由他的弟弟扶着——谁也没有问他弟弟的名字,会务组把他的名单打成了“弟弟”,我们的“弟弟”扶着盲诗人姜庆乙。
梁小斌作为第一届青春诗会的成员,他漫不经心地谈起了第一届的情况。小气得只肯给一粒葡萄干的杨牧,拎着一书包诗稿的顾城,舒婷的眼睛很大。多少年之后,有人回忆到第一届青春诗会,竟写了一件事:“梁小斌吃不饱——在宿舍里偷吃饼干。”后来《作家文摘》转载,梁小斌写了抗议信——
我们都笑了,笑得很放肆,但到了晚上,我读小斌先生赠给我的新著时,竟翻到了这段文字:“这就是充满着笑声的殿堂,听者中有一个人将一顶帽子放到我的头上,我被罩在听者神通广大的无沿帽的魔法之中。好像是这个意思,他们听到了一个非常渺小的生灵的叙述,在叙述如何过冬的事情,这令听者无比放心。”
宾馆外有蛙声,而我的心中已是一阵恐龙的吼叫,吼叫停下来之后,我悬浮了近一个月的心这才安稳地放到我的身体中。
我开始注意盲诗人姜庆乙——这只能是注意,无意的,同类的,敞开的,而不是“观察”,观察这个词有点霸道。我们的“弟弟”扶着盲诗人姜庆乙,上山——黄山那么险峻,他怎么抓得那么顺利,他很固执,本来李小雨老师劝他不要爬“一线天”和“百步云梯”了,可姜庆乙走下来了。
这多么像他这么多年的写作。
盲文是多音文字,他怎么有那么多的意象呢?姜庆乙的母亲,每天要为他热爱诗歌的儿子朗诵四五个小时的书和报刊。朗读与倾听。母亲的嘴唇。儿子的耳朵。还有儿子用盲文板与盲文笔在盲文纸上写下。之后把盲文纸翻过来,用手触摸,然后是儿子的阅读,母亲的倾听和记录——一首诗就是这样完成的。
诗歌的火临在姜庆乙的黑暗里像闪电,而姜庆乙正像我们面前的闪电,眩晕的光亮之后令我们出现了短暂的盲目!他在诗中写道:“没有地址我们继续活着/我们是自己的邮差。”谁没有地址?谁还继续活着?面对双手小心捧着面前茶杯的庆乙,我感到了口渴的口渴。
应姜庆乙的要求,我和诗人黑陶各朗诵了自己的一首诗让他用盲文记下。我们朗诵,他用盲文笔在哒哒地刻写。
只一瞬,他就记下了我的《活下去,并且赞美》和黑陶的《漆蓝之夜》。
然后他朗诵,一行又一行,我和黑陶为之都没说话,我取过那铜制的盲文板,已坏了很多,用锡焊了许多处,上面刻有厂家“沈阳建新工厂”,这“建”还是简化字,年代已久了,铜的——其实是金质的盲文板在微微颤动。我心中涌起一股苦涩与甜蜜——这跟庆乙的诗句一样:“我有一种珍珠喊蚌的痛苦。”
“哦,珍珠喊蚌!”我只能这么说那次青春诗会的感受,这就是那年的青春,那年的诗歌,很矫情,但却是我内心真实的喊叫。(庞余亮)